富奢門第的貴婦人不需要勞作,平日裡用來打發時間的活計便隻有打牌,看料子等等,宋氏未出閣前是書香世家的女兒,比起普通的婦人,她更加關注孩子的功課。
為了江泠未來的仕途著想,宋氏不允許他與不三不四的人結交,同樣,江二爺也常告訴他,在書院中,要多與知州、縣令家的小官人走動,將來這些人都可以成為他的助力,那些學識不精,考核成績太差的學生,與他們走得太近,隻會被帶壞。
更遑論是與什麼文盲,鄰家小孩接觸。
曾經在姑蘇,江泠與一名書孰同窗相識,時常互相探討功課,這件事被江二爺與宋氏知道後,那名同窗再也沒有與他說過話,其他學生也對江泠敬而遠之。
隻因那名同窗是一個貧家子,出身低,連束脩都是母親替人漿洗衣物,勉強湊出。
聽到江暉支支吾吾說起夜裡所見時,宋氏起初是不信的,她肚子裡出來的孩子,養到這麼大,她比誰都知道三郎該是怎樣的孩子,知書達理,沉靜穩重,爬牆?上樹?不可能!
入夜,她照例端著備好的瓜果茶飲,來到江泠的院子檢查他的功課。
江泠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見她過來,起身,“母親。”
少年儀容端正,鬆鶴紋革帶束腰,肩身清瘦雋朗。
“嗯。”
宋氏頷首,翻開書,聽他背誦,又問了幾個問題,江泠都對答如流。
她臉上不禁露出滿意的微笑,江泠還是江泠,一點未曾懈怠學業,可見五郎是在胡言亂語。
宋氏心徹底放下,與院裡的丫鬟婆子們商量起下個月知州夫人生辰,要送怎樣的禮。
她低頭問正在看書的江泠,“三郎,你與知州府的孫小郎君都在縣學讀書,你不若向他打聽打聽,他母親喜歡什麼,我們早日備下。”
知州有一雙兒女,女兒已經嫁人,兒子孫仲言為人跋扈,在書院裡說一不二,江泠沒怎麼和他說過話。
江二爺如今在曲州治下的一個縣城裡做主簿,官職太低,他還想繼續升遷,少不得與知州常走動。
聽到母親的叮囑,江泠心裡有些排斥,麵上卻仍是點了點頭。
父親在外奔波,人情世故,在所難免,他不好說什麼。
見他應下,宋氏又待了一會兒後才領著丫鬟婆子離去。
不久,江泠放下書,從盤子中拿起一串葡萄,小心翼翼用紙包著,等他趕到牆下時葉秋水已經在了,她蕩了蕩腿,“江寧,我還以為你今日不來了。”
“母親過來問功課,又說了會兒話,她走了我才能出來。”
“哦。”
江泠熟練地爬上樹,坐在牆頭,將葡萄遞給她,葉秋水笑嘻嘻地接過,“江寧,你每日都給我送吃的,唔……你家裡會不會奇怪,你怎麼飯量突然變大了。”
江泠說:“我有數,不會被發現。”
他不做沒把握的事情。
“屋頂還漏雨嗎?”
“有一些,上次補完後,一下雨還是會滴水,我都用瓦罐接著了。”
江泠爬上樹,跳到牆上,“我看看。”
葉家的房屋不牢固,窮了多少代,這房子也傳了多少代,屋頂破漏的地方很多,隔一段時間就要補一次。
他將舊的茅草扔掉,蓋上新的,用磚石壓在上麵,堵住小缺口,屋頂經久失修,又泡過雨,一不小心就會滑倒。
江泠踉蹌了一下,堪堪站穩,看了一眼葉秋水,說:“下次再漏雨你和我說,自己不要再上屋頂,太危險了。”
葉秋水乖乖點頭,“知道了。”
補完缺漏,江泠又回到牆上,熟練地從桃樹上跳下。
這一切都被宋氏看在眼裡,她雖然相信江泠不會做出逾矩之事,覺得江暉所說太過荒謬,但還是領著婆子跟了過來,正撞見江泠將葡萄遞給那丫頭。
他卷起衣袖,攀上樹枝,越過高牆,再跳上屋頂,動作嫻熟,不像第一次。
江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宋氏挑的料子與樣式,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那個爬上爬下,與鄰家小孩相交的就是自己兒子。
一旁的婆子不敢出聲,試探地喚:“二娘子……”
宋氏黑著臉,她是個體麵的婦人,沒有立刻上前逮住江泠。
“這是不是上次那個翻牆偷東西的孩子?”
“是。”婆子答:“葉家的女兒。”
“太放肆了,當江公宅是什麼地方?這樣沒家教的孩子,還是個賊!三郎跟著她都學壞了!”
她一甩衣袖,看上去怒氣衝衝,事到如今還不忘維持風度,背影儀態端正,隻是步伐加快許多。
第二日午膳,江泠一進廳就覺得氣氛不對。
江二爺與宋氏二人皆神情嚴肅,江泠心中覺得不妙,又看到一旁臉色心虛不敢看他的江暉,與看似擔憂,眼神卻狡黠的四叔。
“爹,娘,四叔。”
“嗯。”
江二爺淡淡應了他一聲,“三郎,你坐下。”
江泠走上前,坐在他麵前。
江二爺看著他,問:“你過去住在北邊的院子裡,早就知道夜裡會有人爬牆進來偷桃是嗎?”
江泠沒有否認,“知道。”
“遇上這樣的事情,為什麼不和父母說?”
“隻是覺得是小事,沒有必要叨擾長輩。”
“這樣的事情怎麼會是小事。”江二爺語重心長,“你與旁人不一樣,你是要做官的人,你怎麼能與這樣的人來往,況且,鄰家小孩偷盜財物,這些五郎都親眼瞧見過,你也知道,她偷的還是孫小官人的錢,你幫她解圍,還與她結交,若是被孫知州知道了,你該怎麼辦?”
“你不是讀過《大梁律》,你該知道偷盜是什麼下場。”
律法上說,偷盜財物,會被剁去左手,再犯,剁去右手,還敢犯,則鞭三十,流放邊關。
江泠熟讀這些,也銘記在心,“知道。”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縱容她?”
“沒有縱容。”江泠回答,“她已不再偷東西。”
江二爺笑了,“你是她?你怎知她不偷?”
江泠聲音平靜,“我知道,我能擔保。”
“你能擔保,你怎麼擔保?”
江二爺提了提聲,覺得他說的話很可笑。
“我曾學過,‘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1”江泠續道:“鄰家小孩年幼,又無長輩教導,處境艱難,為了維持生計才做下錯事,兒子覺得實在不必苛責,規勸引導便好,我教過她,她已知道偷盜不對。”
江二爺搖頭,“你不懂,本性難移。”
江泠眉心微蹙。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宋氏打斷他們,“三郎,你以後不準與她往來,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爬牆,上樹,這是你該做的事情嗎?”
“你是要科考的人,一言一行都不能出錯,哪個世家君子會爬樹上牆,這等逾矩之事,傳出去隻會被人笑話,日後會成為你的汙點,你要知道,隻有紈絝子弟,隻有盜賊才會這麼做。更何況,院牆那麼高,稍有不慎摔下來人可能就廢了,你明不明白!”
宋氏痛心疾首,她本來就不喜江家,鄙棄他們的粗鄙市儈,怕孩子也會染上商人的唯利是圖,她教導他禮節,要他像京中的世家子弟一樣,言行穩重。
但昨日瞧見的江泠,完全讓她沒有辦法接受,她不敢相信那個熟練跳上牆垣的會是自己的兒子。
“長輩從前是怎麼教導你的,你要與誌趣相投,要同博學多才,家韻豐厚的人相交,而不是目不識字的白丁,貧困窮頓的賊人!”
江泠垂著目光,默不作聲。
宋氏與江二爺為他的仕途費儘心思,不希望他同身份卑微,學識差的人結交,浪費時間,耽誤學業,甚至被帶壞。
換做從前,他定然已經承認錯誤,並且允諾下次不敢再犯。
但他此刻隻是沉默,江泠不會頂撞長輩,他不說話,那就是不願意認錯。
宋氏越看越生氣,她站了起來,“江嘉玉!”
江二爺拉住她,“你坐下同他說……”
宋氏一把甩開他的手,她氣急,“明年推舉前你不準再出門,去書院上課的時候,也讓人跟著,將垣牆再加高,封起來,每日派人盯著,我倒要看看還有什麼阿貓阿狗的敢爬過來!”
她橫眉怒目,顧著還有外人在,沒有完全喪失風度,不然她現在就要讓江泠跪到祠堂裡認錯。
江二爺歎了一聲氣,看著宋氏怒氣衝衝地離去,他回頭,深深看了眼一旁垂首不語的江泠。
“三郎,你先回去吧。”
江泠點頭,轉身離開廳堂,好好的午膳,不歡而散。
江四爺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二哥,我先帶五郎回去了。”
“好,讓你們看笑話了。”
江二爺扯了扯嘴角,笑容訕訕,他方才一直拉著宋氏不讓她發火,就是不想被人看笑話,哪知她這麼沉不住氣。
所有人都離開後,他獨自在前廳坐了一會兒,笑容落下,神情嚴肅。
“張牧。”
他喊來自己親信的長隨,“你去葉家,和那家的大人說清楚,管好自己的孩子。”
江二爺目光沉黯,“他不管,自有人來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