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臂怎麼了?”拉赫裡斯突然注意到伯伊的手臂。
白皙的手臂上紅了一片,看上去頗有些觸目驚心。
伯伊嗯了一聲,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看,看到自己的手臂,不在意地擺擺手:“沒事,我皮膚比較敏感。”
他的皮膚薄,毛細血管比較密,不小心磕到碰到就會留下痕跡。
說來也是很巧,這個阿伊竟然也是這樣的敏感體質。
昨天他剃毛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麼,一回宮殿,手臂後知後覺地開始疼,昨晚紅得還要更嚇人一些。
“撞到了?”大概是這人皮膚實在是太白了,以至於他甚至都忘記了這家夥剛剛對自己的羞辱,關注瞬間被這片紅給帶偏了。
伯伊瞥他一眼:“小孩兒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拉赫裡斯:?
“你也才比我大七歲。”拉赫裡斯不高興地反駁。
伯伊:“但我比你高這麼多。”
伯伊用手拉出兩人之間的差距,六十公分卻猶如天塹。
拉赫裡斯一梗,黑著臉說:“兌現你的承諾。”
等他長高,成為強壯的男人,一定要把今日的恥辱狠狠報複回來,讓這個奴隸後悔今天說過的每一句話。
“我上次看到市場有人在售賣牛奶,那應該是有牛奶的吧,每天早晚一杯,”伯伊說的其實就是現代人最常用的理論,“吃牛羊肉,雞蛋,魚類,豆類,多運動跑步跳高……”
稍頓他又補了一句:“還有多睡覺。”
阿蒙霍特普家族的基因很好,這小法老估計是發育期比較晚,加上營養不均衡,所以才顯得格外瘦小。
拉赫裡斯從沒聽說過這些奇怪的理論,遲疑了下說:“你就是這樣長高的?”
伯伊略一挑眉,笑道:“對,我就是這樣長高的。”
他不清楚阿伊是怎麼長的,也許也是基因好,確實比身邊的人都高,他測量過,十六歲的阿伊大概有一米七還多。
不過這套理論是經過現代科學認證的,補充蛋白質,鈣,維生素,還有充足的睡眠和適當的運動,就是長高的外部因素。
“貧民能吃到牛羊肉?”拉赫裡斯眼裡充滿了質疑。
以自己的了解,平民日常飲食非常簡單,大多都是以素食為主,麵包,蔬菜,水果,肉食非常有限,想要完成這套長高理論並不是容易的事情。
更何況這人的前身還是奴隸,奴隸隻配喝稀粥,哪怕是啤酒都是貴族們偶爾大發慈悲的恩賜。
伯伊抱著手,聞言聳聳肩:“那你一定不知道,貧民窟總有很多求生的方式。”
“例如?”拉赫裡斯問。
伯伊回憶了下,說:“比如等在貴族的豬圈裡,或者去垃圾場,貴族們的恩賜非常豐厚。”
他說這話時,眉眼都帶著笑。
“你……”拉赫裡斯微怔。
看慣了這奴隸的張狂,很多時候他甚至會忘記對方的奴隸地位,哪有奴隸這麼囂張的。
“你父母呢?”拉赫裡斯問,“你的父母不養育你嗎?”
要知道如果被貴族知道,自己吃剩的東西被奴隸吃了,貴族們會非常憤怒,貴族的憤怒往往意味著死神歐利西斯即將探訪。
沒有貴族能夠忍受自己的東西被奴隸觸碰,哪怕是他們吃剩不要的。
“父母,”伯伊唇角的弧度自然,“死了。”
少頃,他微笑著補充道:“現在父親大概是死了。”
“大概死了?”拉赫裡斯從來沒見過有人對生死如此含糊。
死了就死了,沒死就是沒死,什麼叫大概死了。
“因為我來到這裡以前,他生病了,”伯伊歎息一聲,“很嚴重的病,照顧他的人說,他大概熬不過兩個月。”
事實上,在他來到古埃及以前,他剛剛見過自己的父親。
在監獄裡,那個記憶中強壯有力的男人瘦得像是一塊風乾的臘肉,眼窩深陷,身上帶著青紫的淤傷,手腕上是新舊不一的疤痕,一條蓋著一條,讓人聯想到畫素描時的排線,美感而富有藝術氣息。
因為病痛的折磨早已神誌不清,哪怕是見到了他,也隻會重複一些咿咿呀呀的話。
明明已經這麼老了,卻跟個不會說話的嬰兒一樣,讓人心生憐惜。
臨走前,他給獄警塞了錢,希望對方能好好照顧自己的父親,讓他再多享受一下這美好的人生。
想到那個男人麻木空洞的眼神,伯伊還有些遺憾,如果不是法律不允許,他甚至想要在這個監獄任職,陪著父親安度晚年。
拉赫裡斯以為對方說的來到這裡以前指的是進入王宮。
據他所知,阿伊兩年前就跟著梅麗特了,但這以前他是怎樣的人沒有人知道,畢竟沒有人會去試圖了解一個奴隸的過去。
“你和你父親關係不好?”哪怕對方一直麵帶微笑,但拉赫裡斯的第六感告訴他,沒有那麼簡單。
伯伊詫異地看向他:“怎麼會,我欣賞這個男人,還有我的母親,我很愛他們。”
“那你為什麼要笑?”拉赫裡斯從來沒見過有人提到自己去世的家人時是微笑著的,他對母親沒有什麼感情,但隻要想到那個人死亡時的模樣,都會覺得心臟悶悶的。
那麼鮮活的,喜歡哭泣的女人,被丟棄在荒蕪的沙漠,三天時間,禿鷲用鳥喙撕裂她的身體,銜出內臟,啄食著她的血肉。
而他就像是在遠處等待喂食的幼鳥,睜眼看著晚冬的雪融化在這片名為埃及的沙漠裡。
“想到深愛的家人,並且微笑是一種幸福的表現,他和母親是我人生的啟蒙者,”伯伊說,“沒有他們,我永遠都隻會是一個……奴隸。”
當那些律師還在為可憐的正義伸張時,他已經深刻地明白,隻有弱者才需要所謂的公平,法律的存在何嘗不是強者對弱者的俯視。
媒體對他的定義——無道德,無底線的政律高手,渾身惡臭的逐利者,這個男人甚至不追求名聲。
伯伊很喜歡這句評價,中肯且貼合實際。
他把這句話做成旌旗,掛在自己的律所,以免自己忘記初心。
拉赫裡斯一時語塞,他試圖去了解自己這位合作者,但這個過程讓他既安心又惶然。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在與虎謀皮,也許某一天他會被自己的貪婪吞噬,主動淪為對方掌握在手中,爭奪權勢的號角。
“陛下,我們該回宮了。”候在門口的托德小聲提醒。
拉赫裡斯看著伯伊,想了想說:“我能感覺到,你是一個很複雜的人。”
複雜到他不知道如何去定義對方,唯一值得確定的就是,危險。
伯伊勾唇,神色坦然地說:“陛下,等到你真正了解我,就會明白,我是一個很簡單的人。”
-
拉赫裡斯離開後,伯伊把阿曼特叫進來。
“阿伊大人,有什麼吩咐嗎?”阿曼特問。
伯伊:“把昨天聽到的消息都複述一遍。”
不得不說,小法老的想法沒錯,伯伊確實需要這樣一個可以處理事情的獨立空間,宮殿裡塔那羅幾乎是寸步不離。
來神殿前,塔那羅也想要跟著來,但伯伊說擔心巴特巴爾會在宮殿裡動手腳,以此打消了對方的念頭。
阿曼特連忙說是,回憶著昨天聽到的消息——
“諾菲斯大祭司家裡出了老鼠,好大一隻,聽說把他夫人嚇壞了,接連臥病兩天,至今還沒能康複。”
“西亞蒙大人昨日迎了一位新夫人,是他的大孫女,四女兒的大女兒,十分貌美動人,見過她的平民都說她是哈托爾的化身。”
“艾拉特將軍昨日在軍營和米維爾將軍比武,輸了,大概是覺得麵子過不去,今天大清早去米維爾將軍家裡鬨了一通,被米維爾將軍丟了出來。”
“烏瑟哈特大人明日將啟程前往邊境,他的妻子這些天天天以淚洗麵,還說要和烏瑟哈特大人分離。”
………
………
消息又碎又雜,多是家長裡短,但伯伊卻聽得認真。
阿曼特一口氣把聽來的消息都說了一遍,絮絮叨叨好一會兒,甚至還不忘學習聊天對象說到這件事情時的表情和語氣。
直到他看到內殿的蠟燭燒了大半,他才意識到自己過於囉嗦,一臉忐忑地說:“抱歉,大人,我總是忍不住說很多。”
有關係不錯的人說過他這個習慣非常不好,貴族們不喜歡多話的人。
“沒關係,”伯伊說,“你這樣很好,繼續保持。”
也許沒有人和阿曼特說過,他在模仿這方麵有些天分,學習對方的表情語氣惟妙惟肖,哪怕是沒有在現場的人,也能輕易地感受到當時的場景和情緒。
阿曼特被這意料之外的誇獎搞得手足無措,甚至沒忍住紅了臉,小心地拿眼去偷看阿伊大人,心想,阿伊大人不僅長得美,還特彆的善良體貼。
伯伊注意到他的眼神,淺淺笑了下:“不要懷疑自己,你是非常優秀的人,你的能力無與倫比,是神明的恩賜,如果我有能力,甚至希望你能去做麥德查人指揮官。”
阿曼特驚得差點跳起來,他這一生,哪裡受過這樣的誇獎和讚美。
他的父母嫌棄他太過纖弱,不成大器,不如哥哥孔武有力,能支撐家裡的支出,他最好的朋友也多次告誡他這愛八卦的愛好是自尋死路。
第一次有人誇獎他,認可他的愛好,甚至認為這是一項出色的能力。
天哪,我的神明!我偉大的阿蒙神!
“阿,阿伊大人!我怎麼配……”阿曼特說不出自己是怎樣的想法,就是眼睛酸得厲害,心臟漲得滿滿的。
他想,他可以為了阿伊大人去殺人。
自己何德何能可以遇到阿伊大人,一定是阿蒙神聽到了他日日夜夜的祈禱。
“大人,我先幫您打掃吧。”阿曼特現在特彆想做點什麼,不然他真怕自己會衝出去大殺四方,以幫助自家大人在梅麗特王後麵前立功。
不過他也很清楚,自己隻是一個拿水果刀都會手抖的無能之人,所以隻能通過其他的事情來抒發心裡的情緒。
伯伊微笑著點點頭:“幸好有你,手腳利落又能乾,不然我一個人可打掃不了。”
阿曼特握著毛巾,心想,他今天一定要把玻璃擦得會反光,地板會打滑。
沒有人能攔得住他。
兩人一起打掃內殿,阿曼特再三阻攔,伯伊沒辦法,隻好停下手裡的動作,在一旁等待著他做清潔工作。
阿曼特一邊打掃,一邊忍不住說了許多這些年他在王宮裡聽到的八卦。
說的時候他幾次偷偷打量阿伊大人的臉色,隨時準備停下,隻要大人臉色露出一絲不耐。
然而沒有,阿伊大人聽得十分認真,眼裡毫不掩飾對他的欣賞。
阿曼特用力地擦拭地板,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打掃完內殿,他甚至意猶未儘地想問下外麵的人需不需要打掃。
做完神殿安排的工作,他們就可以離開了。
剛出內殿的大門,伯伊就被一個腦袋光溜溜的男人攔住,他也穿著神殿標誌性的白色祭司服,但不同的是,他的頭上帶著象征阿蒙神的頭冠,金色的臂環上雕刻著文字,是向神明祈福的咒語。
看得出來,這個人的身份與外麵的小祭司不太一樣。
伯伊還注意到他的腰帶掛著一個淡色的香囊,針腳細密,隱隱能聞到熟悉的薰衣草香。
伯伊不動聲色地對他對視,須臾,出聲詢問:“阿克裡斯祭司?”
阿克裡斯沒想到他會猜出自己的身份,有片刻的愣神,然後冷哼一聲:“大祭司想見你,跟我來。”
作為神殿的人,他平等地厭煩,瞧不起所有從梅麗特那裡出來的人,甚至是芭斯泰特宮殿裡的貓都讓他覺得臭不可聞。
伯伊挑了挑眉,偏頭示意阿曼特跟上,兩人跟著阿克裡斯去見大祭司。
雖然對方沒有明說,但伯伊有種預感,想見自己的人應該是那位諾菲斯大祭司,倒不是因為他是梅麗特的人,也不是因為投靠神殿。
而是拉赫裡斯主動提出讓他在內殿工作。
對於一個習慣掌權的人來說,手裡的棋子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哪怕隻是往前走了無足輕重的一步,也會觸動到他敏感的神經。
阿克裡斯帶著他們穿過了神殿中心的花園,來到另一座建築,比起前麵的忙碌,這座宮殿裡一個人都沒看見,安靜得針落可聞。
“踏踏踏”藤編的鞋底敲打在地麵,三人的腳步聲在廊間回響。
阿曼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沒由來地心慌得厲害,總是忍不住想要回頭,害怕後麵突然冒出來什麼東西。
走到走廊的儘頭,阿克裡斯推開門,跪拜在地,語氣恭敬地說:“大祭司,人為您帶到了。”
“讓他們進來。”宮殿裡傳出來的聲音蒼老,但中氣很足,聽得出來是個身體不錯的。
阿克裡斯說了聲是,站起身,一回頭臉上的尊敬,崇拜一掃無遺,拉著臉語氣惡劣地說:“大祭司讓你們滾進去。”
“我奉勸你最好不要做什麼多餘的事情……”阿克裡斯出聲警告。
伯伊無視他的惡劣,態度溫和地點點頭,抬腳往宮殿裡走,經過他的時候,語氣平緩地說:“雖然很抱歉,但還是忍不住提醒您,牙上好像有菜葉子。”
阿克裡斯一懵,下意識捂住嘴。
老天,對於貴族來說,這是怎樣的恥辱!隻有該死的奴隸才會根本不注重自己的形象,做出飯後不清潔口腔的惡心事情。
而他,剛剛見了自己的下屬,大祭司,隨侍……
這得多少人,幾十個,一百個?
救命,阿蒙神!
阿克裡斯感覺世界都要崩塌了,他甚至見了自己心儀的女孩,對著她露出了自己引以為傲的,整齊潔白的牙齒。
“抱歉,是我失禮了。”他連忙道歉,死死抿著唇急步離開。
神情恍惚,腳步虛浮,似乎是受到了什麼致命打擊。
阿曼特震驚地目送人離開,半晌,才愣愣回頭:“阿伊大人,阿克裡斯祭司牙上真的有菜葉子嗎?”
是自己觀察不仔細嗎,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伯伊聳聳肩:“我隻是說好像。”
會特意安排轎夫帶他提前一天去淨湖的人想必一定會很注重個人衛生,或者是個人形象。
哦,對了,也許對方還有一個可愛擅長針線活的心上人。
阿曼特眼裡充滿了崇拜,阿伊大人果然厲害,竟然這麼一句話輕飄飄地就把阿克裡斯大人給打發走了。
“在這裡等著。”伯伊叮囑了一句,走進諾菲斯大祭司的宮殿。
阿曼特連忙說是。
宮殿裡非常明亮,一位穿著白色祭司服的老人坐在正前方,眼角耷拉著顯出蒼老的姿態,但眼睛卻十分明亮,不失銳利,有種能看透人心的衝擊感。
伯伊麵帶微笑地與之對視:“諾菲斯大祭司。”
法老的諸神殿——
“陛下,您為什麼要安排阿伊大人到內殿?”托德一邊為拉赫裡斯脫去沉重的飾品,一邊提出自己的疑惑。
陛下似乎挺看重這個奴隸的。
“陛下不擔心讓諾菲斯大祭司起疑心嗎?”托德很肯定諾菲斯大祭司會對陛下這個行為做出反應。
要知道,這些年來,陛下從來不曾向神殿提出任何想法,這是第一次。
多麼特殊的第一次!
拉赫裡斯活動了下脖頸,聞言唔了一聲,笑道:“如果這樣的小麻煩他都解決不了,那就沒有合作的必要了。”
他很期待,讓那個狡猾可惡,該死的奴隸對上諾菲斯這隻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