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和拉赫裡斯談過以後,伯伊沒單獨找過對方,直到又輪到周一授課,他才款款出現在小法老麵前。
“我還以為你又撒謊了。”拉赫裡斯扯了扯嘴角。
聊完就不見人影,換誰能不疑心,尤其他們的目標是扳倒梅麗特這樣的對手。
伯伊略一挑眉:“我的要求是什麼?”
拉赫裡斯沉默了下,很乾脆地說:“……我道歉。”
他們合作的前提隻有一個,堅定地選擇相信伯伊,但才開始他就沒忍住破壞了規則。
托德小跑上前,幫伯伊拉開座椅,伯伊微微頷首坐下。
見沒自己什麼事情了,托德欠身後退,一直退到宮殿外,他沒忘記阿伊大人交給他的神聖任務。
“我們要怎麼做?”拉赫裡斯麵上神色鎮定,但這個問題還是暴露了他心內的急切。
他很想知道麵前的這個人到底打算怎麼做。
兩個人中間隔著書桌,但許是因為情緒波動,少年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前傾的身體與對方的距離稍微近了一點。
暗金色的眼眸裡倒映著伯伊的身影,還有花窗傾瀉的光。
伯伊眉梢微動,伸出一根手指。
拉赫裡斯沒看懂這手勢的意思,心想難不成是什麼暗語?
伯伊微微一笑:“首先,無論是什麼時候都要和我保持社交距離,我討厭彆人離我太近。”
他不清楚古埃及的長度單位,於是用手在書桌上劃出一條道,大概一米五左右。
“這就是社交距離。”
拉赫裡斯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人對自己的嫌棄了,和喜歡裝腔作勢的那些人不同,這人的嫌棄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
很多時候他想生氣,都會因為對方這樣的坦蕩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太過計較了。
拉赫裡斯忍了忍,點頭說好,並按照伯伊的要求往後退了兩步。
伯伊滿意地頷首,這才開始進入正題:“我們的目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這需要非常多的籌謀,這好比兩方對弈,棋差一著,就是滿盤皆輸,你要把它當做戰場去廝殺。”
他和拉赫裡斯定下約定的時候,托德和阿曼特被民眾堵在路上,所以這件事除了他們彼此,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當然也不排除拉赫裡斯會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但隻要不是梅麗特,對他來說就沒有太大的影響。
畢竟在神殿眼裡,他現在可是自己人,扳倒梅麗特可不就是神殿現階段的終極目標嗎!
大概是為了今天的對話不泄露出去,宮殿裡連侍奉的宮人都沒有留,大殿上一旦沒人說話,就顯得格外安靜,甚至聽得到對方的呼吸聲。
拉赫裡斯努力地在理解對方話語的意思,他自己也很清楚,梅麗特是怎樣難以撼動的存在。
伯伊拿出教輔資料攤在桌上:“首先,我需要知道你和神殿之間的關係,以及你有沒有其他的底牌。”
拉赫裡斯想了想,說:“神殿想要扳倒梅麗特,他們認為我是一顆很好用的棋子,但他們有任何計劃並不會和我溝通,除非與我有關。”
“底牌呢?”伯伊神色懶懶地,就好像隻是隨口一問。
拉赫裡斯搖搖頭:“我母親是外族人,在埃及沒有任何勢力,在家鄉隻是一個落魄的小貴族之女,在我四歲的時候自儘,後來我就被梅麗特扶上來做了法老王。”
短短幾句話,已經說儘了他迄今為止的全部人生。
伯伊看著他,目光在少年的臉上遊走一圈,少年似乎是不適應這樣的對視,略帶忐忑地垂下眼,伯伊淡淡收回視線。
“我再提一個要求。”他說。
拉赫裡斯抬眼:“什麼?”
伯伊說:“不想說的事情你可以拒絕,但不能撒謊。”
桌子臟了,他可以擦乾淨,但他不喜歡自己費心思擦了,結果發現桌子上其實是防水顏料。
拉赫裡斯一愣,手下意識捏住了衣角。
“你的底牌是神殿嗎?”伯伊問得很直接,這關乎到他接下來的計劃能否成功實施。
拉赫裡斯否認:“不是,在他們眼裡我隻是一個傀儡。”
伯伊頷首,明白了。
“我不管你還有什麼底牌,但我和你說的東西,你不能告訴任何人。”說到任何人幾個字,伯伊的語氣略略加重。
彼此都很清楚這任何人具體指的是誰。
“這一點我可以保證。”拉赫裡斯做出承諾。
他不知道對方是怎麼看出來的,但也因為對方沒有逼問而鬆了口氣。
“我們現在要做什麼?”這是拉赫裡斯最關心的問題。
他很想知道麵前這個揚言能扳倒梅麗特王後的奴隸到底準備怎麼做。
伯伊挑眉:“按兵不動。”
“什麼意思?”拉赫裡斯心想,是什麼都不做的意思嗎?
伯伊倚靠著椅背,姿態輕鬆:“獵人的腳步輕盈,因為他知道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
拉赫裡斯沉默,隱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埃及貴族有狩獵活動,不過大多數時間他都是站在高台上觀看,真正接觸到狩獵反而是在他沒有成為法老以前。
他曾跟隨一個老獵人去荒野狩獵,再蚊蟲肆虐的草叢裡,老獵人披著草披,一動不動地蹲了一整天。
那天,他親眼見到,一隻身材健碩的豹子毫無抵抗地被箭刺穿脖頸,沒有任何還手的餘地。
甚至它都不知道敵人是自己一貫瞧不起的,柔弱無力的兩腳獸。
伯伊難得慷慨地多解釋了一句:“我們要等,等獵物走到我們的射程以內。”
而在此之前,他們需要做的就是足夠的耐心,以及不要被有可能成為獵物的對象發覺自己的存在。
對於這一點,現在的他們占據很大的優勢。
一個無權無勢的男寵,一個被架空的法老,在這宮殿裡沒有比他們更容易被忽視的了。
“目標是誰?”拉赫裡斯問。
他不至於蠢笨到以為他們第一個目標就是梅麗特。
伯伊聳聳肩,笑了下說:“狩獵需要一些運氣,有時候是兔子,有時候是羚羊,誰知道呢。”
拉赫裡斯點點頭:“我明白了。”
總的來說就是等。
“阿伊大人。”阿曼特小碎步走上前,站在台階下等候。
伯伊偏頭看向他,按理來說,他的授課還沒結束,阿曼特不會這麼早回來才是,除非是遇上了什麼事情。
一旁的拉赫裡斯也抬起頭,不知道這個小隨侍是有什麼事情。
阿曼特猶猶豫豫地看了眼拉赫裡斯,不知道事情現下說合不合適。
“你說吧。”伯伊並不介意把阿曼特的消息分享給小法老。
阿曼特欠了欠身,說:“剛剛我遇上了神殿的阿克裡斯祭司,祭司讓我給大人帶個信兒。”
伯伊回憶了下,記憶裡完全沒有這個名字。
“祭司說您一直沒去神殿報道,讓我提醒您,明天是洗禮日,請你務必要到場。”其實阿克裡斯祭司還說了許多嘲諷阿伊的話,阿曼特覺得會破壞大人的心情,於是擅作主張給省略了,隻說了最重要的部分。
暗樁的身份隻有巴特巴爾和上麵的幾位大祭司知道,在其他人眼裡,伯伊還是梅麗特的男寵,討人厭的家夥。
伯伊愣了下,去神殿報道?
似乎是看出自家大人的困惑,阿曼達好心地提醒道:“大人,您是不是忘了,你先知以外的身份是祭司……”
伯伊思考了下問:“祭司需要做什麼?”
他一天祭司沒當就自薦做了法老的先知,哪裡知道祭司還要去報道,還有其他工作。
“最重要的是日常祭祀。”阿曼特說,“神殿一般還會安排其他的工作,打理神廟的賬目,主持喪葬,觀測星象等等,很多。”
伯伊明白了,點點頭說:“好,我知道了,明天我會去的,還有其他事嗎?”
阿曼特躬身:“沒有了。”
伯伊:“那就去偏殿休息吧,陛下這裡的課程還有一會兒。”
阿曼特說了聲是,退出宮殿,等確定沒人看見,他立刻又甩著手往前朝去。
半路被阿克裡斯祭司攔下,他怕對方懷疑,所以才又折返回來,他還要去和大臣家的仆役聊天呢。
“這是你布置的課業。”
麵前遞過來一摞莎草紙,伯伊垂眸看了眼,象形字本來就抽象,在少年更抽象的加工下,幾乎分辨不出來到底寫了什麼內容。
“你這是在敷衍我?”他問。
拉赫裡斯的臉立刻就黑了:“你一個奴隸還要求這麼多。”
事實上,這已經是他寫了第十遍的效果了,要不是時間來不及,也許還會練習更多。
伯伊嫌棄地嘖了一聲,看也沒看地擺擺手:“那就等你練好了再交給我,我有頭疾,看不了醜東西。”
拉赫裡斯暗暗咬牙,用力地收回莎草紙:“不要罷了,總歸我不會重寫。”
伯伊無所謂地點點頭:“隨你。”
看他這態度,拉赫裡斯又被氣到了,心想,幸好這奴隸隻有自己一個學生,不然身上要背多少人命。
氣都氣死了。
“我們今天學什麼?”擔心繼續之前的話題,自己會心梗,於是主動換了一個話題。
伯伊把書桌上的教輔翻開,跟上次一樣翻了兩頁:“這次抄這兩頁吧。”
拉赫裡斯學著他剛才的語氣問:“……你是在敷衍我?”
伯伊一攤手:“愛做不做,反正課業我布置了……”
話沒說完,就被拉赫裡斯黑著臉打斷:“我上課把課業做了,那休息的時候做什麼!”
其他的先知都是上課期間講課,下課了布置課業讓他完成,在下一次授課的時候上交。
伯伊沉吟片刻,說:“休息?”
休息時間不休息,怎麼能叫休息。
拉赫裡斯:“………”
好有道理。
這堂課持續到黃昏時分,看到托德出現,伯伊立刻站起身說:“可以下課了。”
拉赫裡斯抬起頭,手裡還捏著蘆葦筆,看了眼窗外,火燒雲來勢洶洶地燒了半邊天。
“下堂課見。”伯伊向來是能不加班就不加班,如果需要加班,那就得加錢。
拉赫裡斯那句說好,下次見還沒說出口,對方就已經走得不見人影了。
拉赫裡斯:“………”
這個沒有尊卑觀念的奴隸!
目送人離開,片刻,托德走上前,他剛剛一直候在隔間,自然是聽到了兩個人的談話內容,於是壓低聲音問:“陛下,您剛剛為什麼不直接否認?”
他說的是關於阿伊大人問陛下有沒有底牌的時候,以他對陛下的了解,想要把這件事情瞞過去是很簡單的一件事。
事實證明,這幾年來,陛下一直做得很好。
“你覺得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拉赫裡斯神色平靜,目光淡淡地注視著伯伊離開的方向。
托德一愣,認真地思考了下說:“狡猾又自大。”
稍頓,又補充了一句:“沒有尊卑禮儀。”
拉赫裡斯看向他,少年暗金色的眸子如十二月的沙漠,寧靜的表麵下潛伏著未知的危險,托德後背有些發涼。
“拉神賜予人類智慧,可惜你從不曾為此感恩。”拉赫裡斯收回目光,垂眸看向書桌上的莎草紙。
一整個下午,除了抄書他沒有做過其他的事情。
“他有比涅赫貝特還要銳利的眼睛,”拉赫裡斯說,“很少有人能夠欺瞞他,包括我。”
很多時候,比起認知,拉赫裡斯更相信自己的直覺,就像剛才,直覺告訴他不要撒謊。
托德不太相信,但他不會反駁法老的言論,一如他的忠心,從不動搖。
“重新拿些莎草紙來。”拉赫裡斯說。
托德立刻去書櫃取莎草紙,雙手送至書桌,他瞥了眼書桌上的書本:“陛下這是要做什麼?”
拉赫裡斯冷哼一聲:“把上次的課業重做一遍。”
托德:?
你剛剛可不是這麼說的。
另一邊——
伯伊離開宮殿,候在外麵的阿曼特立刻迎上來,送上鬥篷和麵紗。
“阿伊大人授課可還順利?”他問。
伯伊隨手接過穿在身上:“還不錯。”
稍頓,他勾了下唇,糾正自己的說法:“事實上,比我想象中好很多。”
伯伊見過太多撒謊的人,事實上,大多數找他打官司的人剛開始都會隱瞞部分不能告人的真相,到最後他們還是會老老實實告訴伯伊,因為他們想贏,也必須贏。
他看得出來這小法老有所隱瞞,但至少這小孩兒做到了他們之間的承諾——不要對他撒謊。
這一點,讓他滿意。
這次的甲方很不錯,是一個值得合作的對象。
“那真是太好了。”阿曼特笑道,為自家大人感到高興。
伯伊坐上神殿安排的轎子,阿曼特沒有再說話,在宮裡這些年,他很清楚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話。
轎子一步三搖地往前走,伯伊閉著眼假寐,黃昏的橘光穿過轎窗落在他的臉上,給纖長睫毛渡上了一層暖色。
阿曼特注意到,下意識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對方,直到肺葉因長時間得不到新鮮空氣而隱隱作痛時,他才想起呼吸這件事。
這讓他忍不住再次感歎,好偉大的一張臉。
約摸半個時辰過去。
“這似乎不是回麥涅烏的方向?”伯伊睜開眼,注意到他們走的路和平時的不一樣,周圍的景色都是陌生的。
前麵的轎夫悶聲回答:“阿克裡斯祭司吩咐,等您授課結束,送您先去一趟淨湖,以免耽誤您明天去神殿的行程。”
“淨湖?”伯伊臉上少有地露出一點迷茫。
阿曼特已經提前打聽過,見自家大人不知道,連忙開口解釋道:“祭司在去往神殿前需要淨身,淨湖是祭司們淨身的地方。”
“淨身?”伯伊高高地挑起眉。
這個詞在華夏可不是什麼美好的詞彙。
阿曼特自然不知道伯伊心裡的想法,咳了咳小聲說道:“就是剃毛,為了表示對神明的敬重,祭司需要保持純潔,首先就是需要剃光身上的全部毛發。”
伯伊沉默了下,問:“全部?”
阿曼特點點頭:“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