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才剛剛出宮,沒走幾步就突然聽到身後有聲音。
伯伊回頭,正好看到拉赫裡斯和一個小隨從大步走來。
說是大步也隻是針對拉赫裡斯氣勢洶洶的架勢,畢竟他的腿實在是撐不起來這個詞,伯伊想著,忍不住笑了下。
“你在笑什麼?”拉赫裡斯擰著眉,十分敏感,下意識扯了下自己的衣擺。
伯伊斂住笑容,狀若無事地說:“我沒笑,陛下您看錯了。”
拉赫裡斯盯著他,越發肯定這人心裡沒想什麼好東西。
“陛下怎麼出來了?”伯伊瞥了眼拉赫裡斯身後的宮殿,“我給你布置的課業做完了?”
說到這個拉赫裡斯就氣不打一處來:“你騙我,那個明明是神廟!”
伯伊居高臨下,漫不經心地一笑:“哦?陛下這次又是聽了誰的話?”
拉赫裡斯指著身邊的小隨從說:“托德。”
伯伊順著他的手指看向那個小隨從,問:“你是神殿安排給陛下的人?”
按理來說,隨侍是不可能有接受教育的機會的,除非他本身隸屬於權利集團。
以神殿和梅麗特兩方對待這小法老的態度來看,這個權利集團沒有意外就是神殿了。
托德一愣,說:“對,我之前是神殿的小祭司。”
伯伊了然地點點頭,偏頭對找到底氣的拉赫裡斯說:“你看,本質上你不過是相信神殿,這和你相信諾菲斯大祭司有什麼區彆呢?一樣的鼠目寸光。”
拉赫裡斯又是一梗,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你總該有讓我相信的基礎,不然我憑什麼相信你?”
伯伊反問:“那你為什麼相信神殿?”
拉赫裡斯正要回答,伯伊沒有給他機會繼續說道:“因為神殿幫助你?那你怎麼知道梅麗特王後不會幫你呢?”
拉赫裡斯黑著臉反駁:“梅麗特怎麼可能幫我?”
眾所周知,梅麗特對他幾乎是全方麵壓製,不然他也不會十歲才啟蒙讀書。
伯伊挑眉:“那是誰讓你做法老的?”
拉赫裡斯咬牙,暗金色的眸子緊緊盯著伯伊,一字一句地說:“如果可以我才不想坐這該死的位置。”
非朝會期間,宮殿門口顯得十分冷清,伯伊和拉赫裡斯站在門口,反倒引得哨崗的護衛頻頻側目。
伯伊雙手抱胸,不輕不重地笑了一聲:“你應該慶幸神明沒有給眾生太多選擇的機會,這才讓你有機會站在這裡和我婆婆媽媽地抱怨,而不是躺在菜板上當一塊死豬肉。”
說罷,他伸出手,本來是想指在對方肩膀上,但還沒碰到又縮回了手:“掛到脖子上的餅你都吃不到,那是你能力問題,腦子用不上可以還給神明,如果他們願意回收的話。”
拉赫裡斯以為上次伯伊的那些就已經足夠羞辱,直到他聽到了現在的這番話。
血液有瞬間地上湧,往腦子裡衝,但神奇地是,在這樣極端的情緒下他甚至還注意到對方收回手的小動作,充滿了嫌棄。
這麼短的時間,我竟然就已經有耐受性了,拉赫裡斯想。
甚至他覺得對方說得很對,多麼可怕的事情,他竟然認可一個奴隸對自己的羞辱。
伯伊轉身朝著原定的方向走,臉上零星半點波瀾在短暫的兩步路中消失殆儘。
如果在他身邊的人是夏行,就會知道,他打心底地憎惡那些出身在羅馬,還在抱怨上天不公的人。
當然他幾乎不會表現出來,在所有人麵前他向來維持著來者是客的公平態度,這是他的職業素養。
不多時,身後又響起了兩道腳步聲。
阿曼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自家大人的臉色,暗自揣摩,不知道該不該說話。
他的動作實在是刻意,伯伊很難不注意道:“想說什麼?”
阿曼特避著後來兩人的視線,偷偷豎起一個大拇指:“阿伊大人,我再次深刻地明白,王後為何如此看重你。”
敢這麼指著法老鼻子罵的,阿伊大人絕對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阿伊揚了揚唇角說:“這就是跟隨梅麗特王後的好處。”
阿曼特目露憧憬:“我一定好好乾。”
兩人身後,拉赫裡斯若有所思地跟在後麵,托德小跑著走在他身側,壓低聲說:“陛下……”
他本來想說,把這該死的奴隸送到麥德查人去,但想到上次陛下的話,忍了忍,換了另一番說辭:“梅麗特王後的人實在是張狂,完全不把您放在眼裡。”
拉赫裡斯淡淡看他一眼,收回目光,心想,都是奴隸,怎麼差距就這麼大。
兩對人一前一後地走,出宮前,拉赫裡斯就已經摘了王冠,因為上課他穿得本就素淨,除了身上衣服的料子比旁人好上一些,白淨一些,倒也沒有太大的區彆。
哨崗的護衛看了好一會兒,眼看法老出了宮,猶豫了下,詢問身邊的同僚:“法老出宮了,我們需要安排人跟上去嗎?”
同僚想了想,小聲說:“不用吧,梅麗特王後應當不喜歡咱們多管閒事。”
梅麗特從來不限製法老離宮,眾人都猜測,也許梅麗特王後是期待法老在宮外遭遇不測的。
當然本人沒有明著表現出來,其他人也隻敢偷偷議論。
“好吧,反正法老沒有叫安排護衛隊,咱們就當什麼都沒有看見。”護衛說。
因為環境和材料的限製,埃及修建的房子多是用泥土摻著稻草曬乾成磚蓋成的,樓層不高,放眼看過去,最高的也不過就是兩層。
手藝人會在自家門口放置工具和產品售賣,也有人背著籮筐帶著東西,腳步匆匆地趕往集市。
伯伊從穿越過來就一直在王宮裡,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古埃及的民間生活場景。
如果一定要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窮。
泥土蓋的房子,因為沙漠,沒有修路,更彆說道路規劃,哪怕房子規格一樣也顯得雜亂沒有章法,大概是前些時日下了一場雨的緣故,地勢比較矮的地方還積了水,四處坑坑窪窪,泥濘不堪。
沿途的行人都帶著麵紗抵擋常年不散的風沙,亞麻布衣服下是曬得黝黑的皮膚和嶙峋的骨感。
伯伊記得向導小姐說過,古埃及人在農忙時會管理自己的土地,其餘時間則是去修建金字塔,方尖碑,神廟。
至於報酬隻有可憐的兩頓餐食,稀粥配麵包,哦,還有說不上高明的啤酒。
按照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這裡不像一個王朝的黃金開端,更像是某個不被看重的偏遠落後地區。
又經過一處泥潭,恰好有人經過,一腳踩進去濺起斑駁的泥點子。
伯伊閉了閉眼,幾乎是用全部的意誌克製自己做出繞路走的行為。
在這沒有修路的地方,走哪裡都是一樣的,這麼做隻會讓自己顯得格格不入,仿佛是個耍猴的。
“陛下,我們不回去嗎?”托德不懂陛下為什麼要跟在那個奴隸後麵。
拉赫裡斯看都沒看他:“閉嘴。”
托德撇撇嘴,不敢多說,老老實實跟著自家陛下。
拉赫裡斯快走幾步到伯伊的身邊,視線探究地略過他的臉:“據我所知,你是奴隸出身,你的家鄉在哪裡?”
他很好奇,到底是怎樣的國家能養出阿伊這樣的人——
膽大妄為,說話刺耳氣人,但不可否認,冷靜下來深思,每一句話都蘊含著一些哲理,從沒有人和他說過這些東西。
在埃及是沒有奴隸的,現有的奴隸都是戰爭中的俘虜,以及這些戰俘的後代子孫。
“嚴格來說,我們並不是能和平討論這個話題的關係。”伯伊說。
他哪裡知道阿伊是哪個國家的人,但戰俘和統治者後代確實是沒什麼共同語言。
這一點無可指摘。
拉赫裡斯挑眉:“也是,畢竟你是失敗者的後代,失敗者不配擁有姓名。”
伯伊不緊不慢地看他一眼,心想,這隻小貓還真是一點都學不乖。
“但很遺憾你沒有繼承成功者的任何優點。”他說,視線在少年矮了自己一個頭的發旋上略略停留,暗示意味十足。
如果站在他麵前的是個現代人,就會知道不要和一個聲名狼藉的律師耍嘴皮子,不會贏,而且對方還毫無風度,不會因為你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而禮讓三分。
拉赫裡斯梗了一下,覺得自己應該會很生氣,但並沒有,他現在的心態莫名地還挺穩定,甚至還有心思點評,這是對方正常發揮的水準。
“法老——”突然一聲尖銳的聲音響起,“天哪,是法老!”
拉赫裡斯微怔,下意識回頭去看聲音的來源,一個女人丟掉手裡的籃子,踩著泥潭往他們這邊跑,泥水飛濺在她發黃的亞麻布裙衫上。
隨著她這一聲叫喊,周圍的人全都把視線投向了他們。
短暫的安靜後,人群中爆發出驚叫,如海浪撲向幾人,剛剛還各自忙碌的眾人突然間就擁有了共同的目標——
拉赫裡斯,埃及的法老。
“陛下,請你救救我的孩子。”最先發現拉赫裡斯的女人一邊跑一邊叫嚷,“請您懇求阿努比斯不要帶走他!”
女人神情幾近癲狂,因為沒注意腳下被籃子絆倒,這一下摔得狠,半天沒能爬起來,即便如此,她還是在地上爬,手腳並用地往前爬,蒼老的手一直往前伸,幾乎要抓到拉赫裡斯的腳踝。
拉赫裡斯隻是略略猶豫的時間,女人的手已經碰到了他的腳背。
“感謝神明,”女人興奮地渾身都在顫抖,“感謝仁慈的法老,我的孩子有救了,拉神的光芒會照耀我的房屋,為他帶來新生!是新生!”
女人的觸碰就像是觸動了某一個開關,引發所有人的狂熱。
本來還有點猶豫的眾人紛紛朝著拉赫裡斯跑過來,一些跪拜行禮的人也忍不住站起來往這邊走。
“陛下,請讓拉神也關照於我。”
“陛下,我的家人們總是吃不飽,是不是我對拉神的貢品不夠。”
“陛下,我真的非常需要普塔的關懷,幫助我渡過難關。”
周圍的人全都在湧過來,吵吵嚷嚷地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
拉赫裡斯還在愣神,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伯伊,他下意識想要後退拉開和拉赫裡斯的距離,哪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直覺告訴他這不會是一件好事。
但後麵湧上來的人撞上他的後背,擠著他往前走,完全無法抵抗這幾十上百人的力量。
少年微薄的仁慈,讓這些渴望與神明接觸的民眾幾欲瘋狂。
眼看要撞到拉赫裡斯,伯伊下意識伸手,想要把自己和拉赫裡斯架開距離,無數雙手從他的身後伸出來,近乎貪婪地抓上拉赫裡斯的身體。
伯伊毫不懷疑,這些人想要把眼前的少年撕碎拆分。
在手觸碰到自己的同時,拉赫裡斯就已經從茫然中回過神來,但想走已經遲了,前後的路被完全堵死。
托德用力地搡開觸碰陛下的幾隻手,但他的力量在這麼多人麵前實在是微不足道,很快有更多的手伸了過來。
自從成為了法老,拉赫裡斯已經很少出宮,很偶爾的時候會去曾經住過的行宮,在護衛隊的陪同下,民眾看到他的車架會跪下,獻上最美的鮮花,最拿得出手的食物。
每逢節日盛典需要出席,他也總是坐在高高的看台上,看民眾虔誠地對他叩拜。
從不曾如此近距離地和民眾接觸。
“你們好大的膽子,”托德尖叫出聲,因為情緒過於激動,幾乎破了音,“你們快退開!”
激動的人群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所有人瘋了一樣往前擠。
對他們來說,這也許是他們一生中與神明最接近的一次。
哪怕隻是碰到頭發絲,碰到衣角,人生就會圓滿,神明必然會優待這位與自己有特殊接觸的凡人。
伯伊不想管閒事,但耐不住他站在拉赫裡斯麵前被誤摸了好幾下,洶湧的汗臭也讓他無法忍受。
“蹲下,爬出去!”他攥住拉赫裡斯的人,把人狠狠往下一拽。
周圍實在是太吵,拉赫裡斯完全沒有聽到他說什麼,被這麼猝不及防地拽了下,差點摔倒,但他反應很快,用手撐住了地麵。
“快爬。”伯伊推了他一下。
拉赫裡斯意識到他讓自己做什麼,沒有絲毫猶豫地往外爬。
兩人強行撞開密密麻麻的腿往外鑽,拉赫裡斯在前麵,伯伊跟在後麵,人群騷動,不時有人被推搡到,腳突然後退一步,接連好幾下踩到拉赫裡斯的手,疼得他額角的青筋不受控製地繃起來。
但他什麼都沒說,動作迅速地往外爬,他知道不能耽擱,一旦人群意識到人跑了,跟著回頭,他們就真走不掉了。
等兩個人擠出來,人群中間的人的聲音才逐漸傳出來——
“法老不見了!”
“快找!”
“陛下跑了。”
“法老在後麵。”
亂七八糟的喊聲響成一片,後麵的人還沒意識到前麵發生了什麼,還在一個勁兒地往前擠,想要擠到法老的身邊。
裡麵的人想出去,外麵的人想進來,兩撥人擠作一團。
拉赫裡斯和伯伊就是趁著這個機會,躲進了旁邊的小巷子裡。
說是巷子,其實就是兩棟房子中間的夾縫,伯伊拽著拉赫裡斯沒有停留,順著巷子往裡走,一直走到很遠,遠離人群才堪堪停下。
一路急行,他的臉頰越發的慘白,沒有一點血色。
拉赫裡斯的目光從他臉上略過,在他唯一紅潤的唇上停留了一瞬,心想,這個人身體真差。
“他們怎麼了?瘋了嗎?”伯伊扯了扯被拉扯得不像樣的衣服,眉頭擰成了川字,他不敢去聞自己的衣服,隻怕是沾染了各種各樣的汗臭味。
要不是這衣服不扯就有袒胸露肉的不雅發生,他甚至不想碰身上這塊布料,一下都不想。
糟糕的處境讓他的情緒也格外的惡劣。
因為拉扯衣服,握著手腕的手鬆開,拉赫裡斯垂眸盯著自己的手腕,很奇怪的感覺,熱熱的,似乎還能感覺到皮膚下血液在流動,存在感極強。
第一次有人這樣握著他的手腕,用力的,堅定地握住他。
拉赫裡斯不喜歡這種感覺,他伸出另一隻手,握住這隻手的手腕,把上麵的溫度覆蓋掉。
“我是埃及的法老,”他說,“也是埃及的神。”
他並不是自誇,也不是炫耀,這就是埃及子民眼裡的法老。
唯一能與神明對話的存在,所有子民用生命在崇拜,用一生在追隨的神明,在人間駐足的神明。
“哪怕我是個被架空的法老,梅麗特強勢專橫,”拉赫裡斯笑了笑,“埃及的子民也隻承認我是這個國家的法老,這一點她永遠無法替代。”
所有重要的節日,梅麗特哪怕再不情願,也得讓他出席,那個黃金打造的王座隻能由他來坐。
伯伊垂眸,視線在少年尚且稚嫩的臉上停留,回味著對方剛剛說的話。
此時此刻,少年不再是受困於強權的小法老,而是一塊蒙塵的寶石,一塊一度被他忽略的無價之寶。
須臾,他突然說:“你想不想成為真正的法老?”
拉赫裡斯微怔:“什麼意思?”
狹長的眼尾輕挑,伯伊語氣自矜地說:“我可以幫你扳倒梅麗特。”
他根本不擔心,這小孩兒會和梅麗特告發他。
拉赫裡斯不自覺咬緊腮幫,他下意識覺得對方過於張狂自大,但看到對方眼裡的篤定,不知道為什麼,心底有個聲音在說,這個人可以做到。
區區一個奴隸,區區一屆奴隸!
“你彆忘了自己奴隸的身份,”他說,“憑什麼讓我相信你。”
伯伊勾起唇角:“相信我,你沒有損失,但不相信我,你也許會失去一個唾手可得的王位。”
拉赫裡斯不知道他是哪裡來的自信,但不可否認,此時此刻,他真實地被這樣強大的自信深深震撼到。
“你要我做什麼?”拉赫裡斯問。
他不相信天底下有白吃的午餐,更何況他隻是一個被架空,沒有實權的法老。
伯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唇角緩緩揚起一個弧度:“很簡單,堅定地選擇相信我。”
在這神權治國的土壤上,今後所有的統治者,掌權者都應該明白一句話——
得民心者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