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三笑之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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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赫裡斯已經在宮殿等了整整一上午,天不亮就已經有先知的隊伍候在門口等待麵見。

這漫長的時間裡,他必須身體筆直地坐著,以維持法老的威儀。

神殿安排的先知陸續趕到。

前麵幾位他都見過,雖說他不參與朝會,但一些需要他參與的重大的節日裡難免會見到這些人。

因為人一直沒有到齊,所有人都隻能等待。

時間一點點消逝,直到太陽完全升起,最後一個先知才姍姍來遲。

拉赫裡斯的視線越過走在前麵的小祭司,看向跟在他們後麵的那位先知。

這是梅麗特王後突然要求加在名單上的人,也許梅麗特隻是喜歡彆人為她一退再退的委曲求全,但也不排除這個人對梅麗特有著特殊的意義。

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時,拉赫裡斯隻覺得眼前被晃了一下。

青年身材清瘦,亞麻的長袍都不及他皮膚白皙,如同沙漠裡揚起的雪,翠綠的綠鬆石,血色的紅玉髓都成了他身上的點綴,就連象征著神聖與不朽的黃金都隻能淪為陪襯。

在膚色偏棕的埃及,隻這一身皮膚就足以引得無數人回頭,更遑論青年長著一張極為俊秀的臉。

狹長的眼尾微微上揚,看人時總帶著一股漫不經心的意味,好像什麼都入不了他的眼。

而此時,這雙漂亮的眼睛正看向寶座的下方。

拉赫裡斯後知後覺地回過神,突然意識到他在看什麼,頓感羞惱,伸手拽了下衣擺,試圖遮住自己懸空無處安放的腳。

果然是奴隸出身,沒有一點教養與禮法尊卑觀念。

沒有教養與禮法尊卑觀念的伯伊心情頗好地揚起唇角,這小孩兒還真是一點都不經逗,怎麼就生氣了。

宮殿裡的人不少,在場的人裡佩戴聖甲蟲臂環的還有另外四個,兩個中年男人,另外兩個祭司頭發已經花白了。

四位先知的年齡和形象都符合世人對教師身份的刻板印象。

相比之下,十六歲的伯伊麵容青澀,站在這群人身邊就像是來觀光旅遊的。

“這幾位大人在未來的時間裡將會擔任您的先知,輔佐您學習治國之策,”多赫女官站在法老寶座的下首,態度看上去十分恭敬,“我先為您介紹一下這幾位先知大人。”

伯伊站在右手邊,是距離她最近的,但她的視線徑直略過,從伯伊身邊的老祭司開始:“這位是泰伊祭司,一直主管神殿的祭祀事宜,今後會負責您在神學方麵的課程。”

泰伊顫顫巍巍站起身,又顫顫巍巍跪下,匍匐在地,行了一個標準的君臣之禮。

因著年紀大了,動作頗為艱辛,多赫看向拉赫裡斯,暗示他主動去攙扶對方,以彰顯法老王的謙和。

拉赫裡斯暗金色的瞳仁深處略過一抹不耐,但很快被他抹去,掩飾得極好,無人察覺。

在眾人眼裡,這個少年法老王向來是個聽話的傀儡,無條件地配合所有人的要求,甚至有人揚言,即便不是梅麗特王後,想要掌握這個法老也不是一件難事。

“泰伊祭司請起。”拉赫裡斯一邊說一邊跳下寶座,要去攙扶老祭司,藤編鞋底敲打在花崗岩地麵發出清脆的聲響。

“哧——”一聲壓抑不住的低笑突兀地出現,聲音極低,要不是因為距離近,大概都不會注意到。

拉赫裡斯身體倏地僵住,阿蒙霍特普家族的男人無一不是身強體壯,打小就比同齡人長得高大,在戰場上是以一敵十的猛將。

除了他。

因為他生得羸弱,宮裡還有傳言說他是母親的私生子。

母親是部族進獻給法老的異族美人,因著一雙暗金眸而被父親所喜,極儘寵愛,埃及人永遠無法拒絕與黃金有瓜葛的事物。

在父親戰死的同年,母親生下了他,但父親在外征戰一年有餘,隻在山穀節的時候回過底比斯,短暫的停留後再次出征。

他繼承了母親的眼睛,卻沒能傳承阿蒙霍特普家族的偉岸。

流言也因此而起。

暗金色的瞳仁看向笑聲的來源,拉赫裡斯氣惱十分,是那個看著年紀最小的先知,怎麼又是他。

“你……”他額角的青筋蹦了下。

伯伊自認還算是見識廣博,但看到這小法老凳子下不來的樣子實在是忍不住想笑。

他強行壓下嘴角的笑意,清了清嗓子說到:“陛下,泰伊祭司好像身體有些不舒服。”

這話一出,在場的其餘人都齊齊把目光轉向伯伊。

這都怪誰?

他們在這宮殿裡站了都不知道多久,從阿恩特開始等到阿恩特結束,這家夥才姍姍來遲,換誰身體能舒服得了。

哪怕泰伊祭司是坐著的,但也夠讓人心驚膽戰的,要知道擱平時,他們都擔心這位摔一跤就能去見拉神了。

“各位先知大人上座。”拉赫裡斯憋著氣,尚未完全褪去嬰兒肥的臉頰微微鼓起。

伯伊麵帶笑意,看得拉赫裡斯越發氣惱。

他本意站著,省得又叫那不分尊卑,瞧不起人的奴隸看笑話,但見他不坐,剛剛坐下的泰伊又顫顫巍巍站起來。

哪有法老站著,他坐著的道理。

拉赫裡斯:“………”

最終在某人不掩笑意的視線中,他又十分憋屈地又坐回了法老寶座。

多赫隻當沒有看見兩人之間的爭鋒,繼續介紹,這次是泰伊身邊的老祭司。

“這位是達曼胡爾大祭司,主管星象觀測與推演計算,曆法,這位大人非常權威,能為您與神明的交流提供諸多啟發。”

介紹完這兩位,多赫的言語明顯簡練起來,抬手示意中間的中年祭司之一。

“這位是赫姆恩祭司,主管律法和管理。”

最後一位中年人,多赫說到他時,頓了下這才說道:“這位是米維爾將軍,今後關於軍事,武學方麵都由他來引導您。”

這些名字伯伊一個都沒聽說過,無論他們在這個時代如何璀璨,但注定經過後世埃及經外族入侵,政權更替,將無人再知曉他們的存在。

拉赫裡斯一一與各位先知見禮。

米維爾身材高大健壯,身高近兩米,即便是坐著都比站在他麵前的拉赫裡斯高出許多。

他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麵前的法老,纖細瘦弱,一隻手就能捏死。

半晌,他伸手在人肩頭拍了兩下,笑道:“我是隻會打仗的粗人,今後少不得惹陛下煩心,還望陛下不要怪罪。”

話說得漂亮,但手上的力道確實不見少,拉赫裡斯踉蹌了下,差點摔倒,肩背上肉眼可見的浮現出紅色的巴掌印。

“米維爾。”泰伊皺眉,壓著聲警告他不要太過分。

米維爾卻是毫不在意地收回手:“大祭司難免過於偏寵小陛下,我埃及可沒有這般細皮嫩肉的男人。”

稍頓,他似是想起什麼一般,看向旁邊的伯伊開玩笑般:“哦,抱歉,忘了,也不是沒有,梅麗特王後的後宮裡倒是有一些。”

他這話一出在場的人齊齊變了臉色。

“米維爾,大膽!”多赫厲聲怒喝。

竟然把陛下和梅麗特王後後宮裡的男寵相提並論,這何止是大膽,簡直是把王室臉麵踩在地上。

被無辜牽連的伯伊隻當自己沒聽懂對方話語裡的內涵,根本不接對方的話茬,反倒是東張西望地觀察宮殿裡所有人的反應。

在場的宮人甚至還有低頭偷笑的,這小法老還真是沒有一點威信可言啊。

比起怒氣勃發的神殿眾人,倒是小陛下本人的反應讓伯伊起了點兒興趣。

小孩兒麵無表情,對這樣的羞辱甚至沒有他因為腿短笑得那一聲讓對方來的憤怒,許是習慣了這些大臣對他的態度。

名義上是為法老,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王朝真正的話事人住在芭斯泰特宮殿,法老更像是坐落在這座宮殿的神像,需要的場合才會搬出去,以供萬民敬仰。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拉赫裡斯繃著小臉伸手把衣服往下拽了拽。

伯伊:“………”

到底要怎樣才能忍住不笑?

“多赫女官還是這麼較真的性子,”米維爾笑道:“陛下都不介意這樣的玩笑話,怎的你還認真上了。”

多赫氣得暗暗咬牙。

陛下介意又能怎樣,但凡是有點實權的臣下都不把他看在眼裡,隻不過大多都還會做作麵子工程。

唯獨這米維爾,仗著父親是塞貝克大將軍,背靠梅麗特王後,每每說話都十足氣人。

“多赫女官,”拉赫裡斯對多赫搖了搖頭,說:“還請繼續介紹。”

彼此心知肚明,爭吵隻不過是弱者的無能狂怒,毫無意義。

多赫拳頭梆硬,忍了又忍這才生咽下那口氣:“最後這位……”

看到伯伊那張與眾不同的臉,她又是一梗,梅麗特塞過來的人真是一個比一個氣人,米維爾是說話難聽,這個隻看著就氣得人胸口疼。

從伯伊進來,所有人就一直在有意無意地觀察他。

撇開這外族人的容貌不說,十六歲的先知更是聞所未聞,據說還是奴隸出身。

傷害不大,但侮辱性極強。

哪怕是梅麗特安排進來的人都不得不感歎一句,還得是王後。

伯伊彎著笑眼看她,做出一個請的手勢,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多赫心想,梅麗特到底如何做到能把兩個氣人的玩意兒湊在一起,但自己不被反傷的。

“這位是阿伊大人”,多赫臉上的笑容都有些發僵了,“今後負責您文學語言方麵的引導工作。”

她始終覺得把教導法老的工作交給這個奴隸不行,但礙於梅麗特的關係,神殿主事人最後商議決定讓這個奴隸負責文學方麵的引導。

就算奴隸無法勝任,泰伊大祭司和達曼胡爾祭司在教導過程也能完成這部分工作。

伯伊了然,語文老師。

法老見麵會後大家就可以離開了。

許是為了為難他,神殿優先安排了他的課程。

法老的宮殿有很多房間,伯伊被侍女領到書房等候。

麵見大臣時法老需要穿正裝,平日裡也是穿著常服。

桌案上放置著一摞空白的莎草紙,和墨筆,再沒有其他的東西。

伯伊暗自揣摩,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教輔資料需要先知自己準備,如果不是,那就是這群神殿的家夥在刻意為難自己。

誰讓他是個沒人權的奴隸呢。

等拉赫裡斯再次出現在他麵前時,伯伊認真地觀察了一下,愣是沒看出常服和正裝的區彆,不都是一塊亞麻布嗎?

硬要說區彆,就是頭上華美的法老王冠摘了,換成了黃金麥穗冠,看上去比法老那身行頭是要輕便許多。

為了避免影響法老學習,宮殿裡的宮人都退到了外間,隻留下一個隨侍,以供使喚。

“陛下……”伯伊開口,話就被對方打斷。

“我不會承認你是我的先知。”拉赫裡斯的臉色很不好看,還記著之前殿上那三笑之仇。

古往今來,從不曾聽說有奴隸給法老做先知的,簡直是奇恥大辱。

伯伊挑眉:“那真是抱歉了,陛下。”

拉赫裡斯以為他是在為剛才的行為道歉,臉色稍霽,結果就聽這人下一句說到——

“我也沒有要教導陛下的想法,”伯伊說,“沒有好為人師的愛好。”

拉赫裡斯站在他麵前,身高隻到他的胸口,為了維持自己的威嚴,拉赫裡斯必須仰著頭才能與之對視。

伯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唇角勾起淺淡的弧度:“想要當我的學生……”

他從上到下把人打量了一遍,輕笑:“陛下還不夠格。”

這話說得真心實意。

在現代,想要進他律師所,跟他案子的人數不勝數,隻不過大多他都看不上,唯一一個他比較欣賞的,能在法庭上與他分庭抗禮的人,後來被他以偷稅罪親手送了進去。

這小法老王就更是拿不出手了。

拉赫裡斯一愣,等反應過來他話裡的意思,瞬間氣得握緊了拳:“憑你一個奴隸也敢看不起我!”

哪怕他是空架子法老王,也不至於淪落到被一個奴隸嘲笑。

伯伊笑得肆意:“那陛下憑什麼讓我高看呢?”

和不動聲色的老狐狸打交道時間多了,他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遇到這種喜歡嗷嗷叫囂自己有實力的熊崽子了。

彆說,竟然有點久違的懷念。

“憑我是整個埃及的法老。”拉赫裡斯眼睛發紅,一句話說得咬牙切齒。

伯伊被他這話惹得發笑:“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1。”

稍頓,他說:“我生來是爛泥,但如今我是陛下的先知,陛下生來高貴,倒是自墮身份與我等爛泥相提並論。”

拉赫裡斯心口被狠狠紮了一下。

他是埃及最尊貴的人,如今卻隻能衝一個奴隸發脾氣,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伯伊收斂起臉上的笑意,渾不在意少年臉上的難堪和羞憤:“我是先知,不是來帶孩子的,這一點希望陛下有所認知。”

對他來說,他需要的是先知這個身份,而不是這個職位。

頭皮發麻,氣血上湧。

憤怒到了極致,反倒讓拉赫裡斯逐漸冷靜下來。

激怒他向來是王後派的樂趣所在,他明明已經能做到對那些人毫無情緒了,哪怕是米維爾他也能全不在意,怎麼到了這人這裡又開始失了理智。

埃及有王不見王的慣例,所有王子出生就會被送到行宮生活,直到王位繼承人選定,繼承人留在行宮學習君王知識,其餘的王子則是派遣到各地任職。

拉赫裡斯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妹妹是在戰場上出生,連通父親的屍體一起運送回國。

父親沒有確立繼承人,而梅麗特對繼承人的事情又十分不上心,法老的位置就這樣空懸了好幾年。

拉赫裡斯雖然是王子,但因著母親身上的流言而飽受欺壓,大王子和二王子屢屢找茬,連宮人也是陽奉陰違,暗中克扣,有時候他餓不住了就會出宮去尋找吃食。

他和百姓交換食物,也曾為了一口硬邦邦的麵包和流民打架。

直到梅麗特王後一道令下,讓他成為了法老王。

然而這隻是從一個牢籠換到了另一個牢籠。

“說得驕傲,你也不過是靠爬女人的床才走到今天的位置。”拉赫裡斯深吸一口氣,壓下情緒。

他不能被這個人牽著鼻子走,對方隻是個卑賤的奴隸罷了。

伯伊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用什麼手段不重要,至少我如今是貨真價實的先知。”

雖然被同行瞧不起,不過好歹現在同行是先知,而不是男寵,仆從,奴隸什麼的。

拉赫裡斯再次被貨真價實幾個字刺痛到。

平日裡大臣對他多有不敬,但還沒有人敢對他這般明目張膽的羞辱。

“你就是憑借這張嘴哄得梅麗特高興,讓你當先知的?”

看不慣對方毫不遮掩的嘲弄和貶低,拉赫裡斯絞儘腦汁地回想曾經和流氓吵架學到的詞彙,隻想讓對方也嘗一嘗尊嚴被人踩到腳下的滋味。

然而被攻擊的人不僅不感到難堪,反倒饒有興趣地對他一笑:“如果你也有這樣的利用價值,我不介意用這張嘴哄你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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