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課的時間是到瑞赫結束。
但伯伊說過那番話後,小孩兒就氣得根本不想跟他說話,更彆說是上課了。伯伊也樂得輕鬆。
兩個人就這麼各坐一邊,互不搭理。
拉赫裡斯翻開書照著書本上的字臨摹學習,他從來沒指望過有人會真心實意地幫他。
哪怕是表麵上站在他這邊的神殿也不過是想要通過他重振神殿的地位,自從梅麗特把控朝政後,神殿的話語權日漸萎靡,如今也隻能在梅麗特劃出的一畝三分田裡苟延殘喘。
書上的字他一個不認識,那他就照著寫,把字刻進腦子裡,總有一天他能看懂。
另一頭的伯伊從書櫃上隨手拿了本書,看似看的認真,實則腦子裡卻是在思考接下來要做些什麼。
先知是一個沒有什麼實權的文職,每個月領點生活物資,勉強滿足溫飽,其餘的什麼都做不了。
他如今對埃及的了解僅限於向導小姐的講解,但後世對古埃及的解讀本身就是不全麵的。
所以深入了解是他眼下最緊要的,足夠了解才能找到立腳點,紮根下去汲取營養。
“哢嗒。”一聲輕響。
伯伊側眸看過去,隻見一隻蘆葦筆呼嚕嚕滾到腳邊,筆尖的墨水撒了一地,留下星星點點的痕跡。
剛剛還凶巴巴跳腳的小法老已經趴桌上睡得人事不知,臉頰壓在手背上微微變形,嘴巴擠得嘟起,頭頂的王冠歪了半邊,搭在手背上,稍一動彈就會掉落。
長得好看的小孩兒,哪怕是臉變了形也還是好看。
伯伊毫不吝嗇地奉上讚美。
他的評判標準向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沒有含糊其辭,這小孩兒雖然是個弱雞,但長相上確實無可指摘。
至於站在旁側的隨侍,小孩兒找他吵架的時候默不作聲的裝聽不見,現下也是個盲人做派,絲毫沒有要叫醒法老繼續學習的意思。
想想剛剛宮殿裡看到的那些宮人,不管這些人是不是梅麗特的人,但至少想著拉赫裡斯的人目前是一個沒瞅見。
伯伊偷懶偷得心安理得,根本沒準備叫醒拉赫裡斯,反正梅麗特也沒想讓他真的教這個小法老什麼,保不準這個隨侍把他的言行傳遞過去,梅麗特還要給他記上一功。
領悟老板的真實想法,主動攬活,精準落實老板的計劃,年度出色牛馬也不過如此。
時間悄無聲息地流動,樹影從窗邊逐漸蔓延,如潮水淹到足尖,風一吹就“沙沙”搖曳,斑駁的光影隨風而舞。
拉赫裡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什麼時候睡著的,再睜眼窗外已是落霞漫天,傾灑在桌案上,將莎草紙上的字渡上一層橘色的霞光。
光景很美,隻是那歪七八扭的字,醜得各有不同,根本看不出原型,看著就叫人生氣。
抬頭去看,發現宮殿裡已經人去樓空,問身邊的隨侍才知道那個說是他先知的奴隸一到點就溜了,全然沒有把他這個法老當回事兒。
拉赫裡斯當即臉就黑了。
這個該死的奴隸。
“你怎麼不叫醒我?”他問隨侍。
隨侍連忙跪下認錯:“法老恕罪。”
拉赫裡斯更加氣悶,這些宮人就是這樣,仗著他沒有實權,每次犯錯就下跪認錯,認錯極快,但下次還敢。
畢竟就算他說把人拖出去杖斃,也根本不會有人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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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伊離開宮殿,候在門口的隨從立刻走上前為他遞上外袍,還貼心地備了頭紗。
夜間風大,沙塵容易迷人眼,隻要出門隨從都會帶上。
伯伊笑著說了聲謝謝,心底感歎,還得是神殿,看這服務態度多好,難怪能做成連鎖企業,遍布全國各地。
“阿伊大人辛苦了,”巴爾出聲詢問,“我們現在回麥涅烏嗎?”
伯伊歎息一聲:“為陛下傳道授業是我的福分,怎麼能說辛苦,不過陛下的底子稍微差了點,練了許久的字始終差點火候,看來還需要花費許多心思。”
巴爾和巴特詫異地對視一眼。
據他們所知,這阿伊是奴隸出身,而且還是梅麗特身邊的男寵,這樣的身份竟然會認真教陛下?
雖然懷疑阿伊言語的真實性,但兩人沒有表現出來。
哪怕彼此心知肚明對方的身份,他們明麵上也還是阿伊的隨侍,隨侍不該對主人的話提出任何質疑。
三人照著來時的路回去。
伯伊方向感一般,以前大多數時候都是靠夏行認路,現在也一樣,根本記不住這隻走過一遍的路到底要怎麼走回去,全靠巴特在前麵領路。
“巴特方向感很好。”這是伯伊觀察得出的結果。
他們早上過來的時候,他注意到巴特巴爾也在記路,可見這兩人之前是沒走過從麥涅烏到諸神殿這段路的。
巴爾尚且會在出現路口顯露出絲縷猶豫,但巴特卻是走得不帶一絲猶豫,每一個轉彎都十分確定。
“是的,阿伊大人。”巴爾說,“他從小方向感就很好。”
從小?
伯伊挑眉,視線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你們是兄弟?”
巴爾一頓,點點頭:“我是哥哥,他是弟弟。”
埃及人的名字相似度極高,伯伊一開始沒往這方麵想,當然,最主要還是兩個長得一點都不像。
巴爾看著年紀大些,但身材瘦小單薄,典型的埃及人小麥色皮膚和輪廓,巴特則是更為高大,皮膚黝黑,五官更像現代的非洲人。
伯伊認真地把兩人看了一遍,確定自己的眼睛是好的,這兩人身上確實是找不出一點相似的。
“那你有什麼擅長的?”他問巴爾。
巴爾抿唇,沒有要和對手交底的意思。
伯伊同情地看著他:“沒有優點還要當哥哥,真是辛苦你了,但沒關係,沒有優點人生也會很好的,算不上是廢物。”
本來就是十四五歲年少輕狂,自尊心極強的年紀,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激將法,巴爾立刻紅著耳朵爭辯道:“誰說我沒有擅長的了,我就很擅長演算。”
“就是就是,”巴特也為差點淪為廢物的哥哥打抱不平,“哥哥演算可是大祭司都誇過的。”
伯伊麵帶微笑地點點頭:“好好,我都知道了。”
這一下什麼底都交了,雖然知道對方是神殿的人,但這一手自爆卡車還是暴露了弟弟單純可愛的屬性。
感情這倆不是小嘍囉,而是能直接接觸到神殿頂層大祭司的人。
他就喜歡和這樣心思純粹的人打交道。
巴爾率先反應過來自己被套路了,想要攔住弟弟的話頭已經來不及,頓時懊惱地閉緊了嘴。
怎麼回事,他明明是個小心謹慎的人,怎麼就著了這奴隸的道。
“你們從小就在宮裡長大?”伯伊拿出一副想要和他們推心置腹的架勢。
巴爾納悶,他們是這種可以談心的關係嗎?
心思單純的巴特憨厚一笑:“不是,我們是在孟斐斯長大的,成年才被接到宮裡做了隨侍。”
巴爾簡直想要捂臉,低聲嗬斥:“巴特。”
巴特聽到哥哥的語氣不對,立刻繃緊了神經,一般這種時候都是他說錯話,做錯事了。
但問題是他明明就沒有提到神殿這兩個字,怎麼就說錯了,就是大祭司在這裡也揪不出錯來啊。
伯伊微微頷首,笑容溫和。
孟菲斯距離底比斯有一定的距離,可見神殿很有可能是通過全國各地的神殿進行挑選,培養勢力,等到某個節點把人才輸入王宮。
巴爾警惕地想,絕對不能再著了這奴隸的道兒。
不成想,這人根本不安套路出牌,話鋒一轉:“你們的飾品怎麼其他的隨侍不一樣,我以為宮裡的規格是一樣的。”
伯伊說的是他們手臂上的臂環,宮裡的宮人,隨侍大多都是戴著睡蓮圖案的臂環,唯獨他們倆一個左臂一個右臂,戴著的臂環是藤狀的,仔細看中間包裹著一柄奇怪的手杖,設計略顯女性化,很少見的款式。
巴爾暗自琢磨這句話有沒有什麼深層含義,但怎麼想好像都沒有什麼問題。
於是他略微放鬆了語氣說:“這是我們母親的遺物,法老仁慈,特許我等在宮裡也能佩戴。”
伯伊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看來巴特應該是沒有說謊,藤蔓中間的手杖他在博物館見過,是工匠之神普塔手持的權杖,而普塔正是孟斐斯信奉的神明。
伯伊聊天的話題東一榔錘西一棒的,問得毫無邏輯,巴爾從一開始的警惕逐漸放鬆下來。
路程走了大半,眼看麥涅烏宮殿已經近在眼前,巴爾偷摸著鬆了口氣,總覺得這個奴隸不太對勁,但他又說不上來。
三人走進宮殿,穿過花園時,伯伊突然偏頭問了句:“你們還招人嗎?”
“招,招人?”巴爾有點懵,什麼招人?
伯伊一笑:“你們神殿還招人嗎?我想投靠你們。”
巴爾懷疑自己聽錯了,大祭司不是說這人是梅麗特王後的男寵嗎?
巴特就比較耿直,直接“啊”了一聲。
伯伊笑意吟吟地說:“你把我的意思轉達過去,報個價,籌碼合適,我隨時可以歸入神殿麾下。”
巴爾打量他的神色,十分懷疑:“你是認真的?王後選你做先知應該是挺看重你的吧。”
伯伊:“在王後眼裡我永遠都隻是一個男寵,我希望在一個更公平的展開抱負。”
稍頓,他輕笑一聲:“而且,王後已經快六十歲了,但我才十六歲,總得為自己籌謀將來。”
巴爾半信半疑,但伯伊說的確實沒錯,阿蒙霍特普一世二十多就死了,二世也隻活到三十多,梅麗特活到五十多歲,這讓依附他的勢力安心的同時也憂心,生怕她什麼時候就去見拉神了。
梅麗特王後甚至沒有一個繼承人,一旦她去世,整個權利體係都將分崩離析,她執政的這些年得罪的人猶如過江之鯽,現有的勢力必然會遭到巨大的反撲。
“你不怕王後發現?”巴爾問。
伯伊:“富貴險中求,不入獸穴焉得獸子。”
巴爾愣了下,把這句話默念了一遍,竟然有點被震動到。
這是抱著怎樣的覺悟,才能說出這樣的話,眼前的人細算下來也不過就比他大上一歲而已。
“梅麗特給我安排的任務就是監視陛下,乾擾陛下的學習進程,固定時間去和她彙報。”
伯伊說:“我沒辦法保證我的消息一定正確,畢竟王後向來謹慎,鮮少交心,這需要你們自己去判斷,但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們。”
巴特:“你要是故意騙我們怎麼辦?”
伯伊挑眉反問:“合作的基礎是信任,而且偌大的神殿總不會沒有一點自己的信息渠道吧?”
神殿縱使被梅麗特極力打壓,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該是有些底蘊的。
“可是……”巴特還想說什麼,巴爾伸手攔住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這才對伯伊說到:“我會轉達,合作與否會有上麵的人定奪。”
“可是他就不像是個好人。”巴特小聲嘀咕。
巴爾瞪他一眼,巴特努努嘴,安分地不說話了。
“回吧。”伯伊輕笑一聲,也不管這兩人是什麼反應徑自回了宮殿。
天一擦黑,整個法老宮殿就逐漸陷入了安靜。
麥涅烏的四個隨侍也都被伯伊打發下去,各自休息。
躺在陌生的床上,伯伊一如既往地失眠。
他非常認床,在陌生的地方會失眠睡不著,這件事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彆人,就連跟在他身邊的夏行都不知道。
神殿的人以為他是起得早,但其實他昨晚就一宿都沒睡著,閉上眼腦子卻很清醒,甚至知道昨晚有兩個人從他門前經過,是去偷吃宵夜的。
兩天一夜沒有睡覺,身體已經疲憊到了極致,胸口發悶,額角隱隱抽痛。
伯伊閉著眼,心想,昏迷上兩次就好了。
人的身體是有自我保護機製的,哪怕他主觀上無法入眠,身體到了臨界點也會陷入休眠的。
這個宮殿不大,四個隨侍住在同一個房間裡。
巴特洗漱完正要躺下睡覺,就感覺手臂被人戳了一下,他偏頭,正好看到對方的臉,是宮殿裡駐紮的隨侍。
他皺了皺眉,凶巴巴地問:“乾嘛?”
小隨侍也不過十三歲,被他這個一吼就懵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磕磕巴巴道:“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你這麼凶乾嘛!”
已知阿伊是梅麗特的枕邊人,梅麗特謹慎的性子,必然會在這宮殿裡安插自己的眼線。
巴特不樂意和有可能是梅麗特眼線的人多說話,但看小隨時都快被他吼哭了,也有點心虛:“多大的人了還哭鼻子,羞不羞。”
小隨時揉揉眼睛,不高興地說:“你家住尼羅河啊,管這麼寬。”
巴特懶得和小孩兒吵架,問他:“你想找我聊什麼?”
說著他往旁邊看了眼,宮殿另一個小隨從也偷摸著往這邊看,似乎對他們聊天的內容很感興趣。
他心立刻提了起來,這兩個隨侍不會是想從他這裡套點什麼出來吧。
小隨從哪裡知道巴特神奇的腦子裡已經快進到泄露神殿秘密被暗殺這樣的情節了,他看了眼外麵,小聲地說:“阿伊大人有沒有跟你們說什麼啊?”
“什麼說什麼?”巴特覺得自己表現好極了,非常地警惕。
小隨從:“比如我們犯了什麼錯,不想要我們什麼的。”
巴特:怎麼和他想的不一樣?
“沒說,”他搖搖頭,“根本就沒提過你們倆。”
聽前麵沒說,小隨從鬆了口氣,但聽到後麵心立刻又提了起來。
根本就沒提,是沒提還是不想提?
“你為啥會這麼想?”巴特還挺好奇,這倆小孩兒在宮殿一天,結果就琢磨出這點東西。
小隨從癟癟嘴,很是失落:“阿伊大人今天都沒問過我們名字,不讓我們服侍,也沒和我們說話。”
但阿伊大人當著他們的麵問了巴特和巴爾的名字,臉上還一直笑著。
巴特一愣,心想,這小孩兒難不成是看他不怎麼聰明所以來忽悠他?
但瞅著這人表情還挺真實的。
早上沐浴時間還挺長的,竟然都沒有說過話?
“不說就不說唄,”巴特想了想,拍拍小孩兒的肩,“可能就是泡澡的時候嘴巴乾不想說話,不說也沒啥的。”
小隨從一聽更喪了,苦著臉都快哭出來了:“那不行,這活計是我掏空家底才換來的,要是阿伊大人不要我,我就白白打點了。”
聽說法老宮殿的工作輕鬆不臟,領的俸祿還多,他才過來半個月,俸祿都還沒領過,這要是被調走了,他能哭死。
巴特愣了愣:“啊?你不是梅麗特的人啊?”
小隨從一臉懵:“啊?我是法老宮殿的人啊。”
說完他又看看自己身邊,這不就是法老宮殿嗎?
“那沒事了。”巴特一樂,“那咱們以後就是好朋友了,你叫什麼名字?”
“塔那羅,”小隨從完全沒懂他們怎麼突然就成好朋友了,但並不妨礙他滿麵愁容:“唉,我的金飯碗。”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小隨從也就回去自己的床鋪了。
剛一會去,另一個小隨侍立刻湊上來,心急火燎地問:“他怎麼說?”
塔那羅苦著臉:“他是阿伊大人沒提過咱們。”
另一個小隨從如喪考妣:“那完了,我們白花心思了。”
塔那羅長歎一口氣。
門口,巴爾端著盆走進來,問:“你們在聊什麼?”
一進來就看巴特和宮殿駐守的小隨侍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巴特拉住他,神神秘秘地說:“我有一手消息。”
“什麼?”巴爾不抱希望,但還是配合地接話。
“那個叫塔那羅的小孩兒不是梅麗特那邊的人。”他把剛剛的聊天複述一遍,“我覺得可信度挺高的。”
巴爾聽的認真,等他說完才開口:“那另一個呢,他認識嗎?”
巴特:“我沒問。”
巴爾:“………”
眼看哥哥對自己喪失表情,巴特連忙挽救性補充道:“塔那羅還說,阿伊今天洗澡沒跟他們說話。”
巴爾沉吟片刻:“你是說阿伊故意冷著他們,以示對神殿的誠意?”
巴特愣了下,他倒是沒這個意思,但聽上去好像很有道理,於是點點頭:“對。”
“我知道了,我會一直反饋給大祭司,睡吧,明天我抽空出去一趟。”巴爾說。
“好。”
一夜無話。
再睜眼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伯伊起身時,腦袋眩暈了下差點沒站住,幸好旁邊的隨侍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阿伊大人是頭疾犯了嗎?”那隨從神色擔憂地問。
伯伊挑了下眉,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隨從低聲說:“塔那羅。”
伯伊微微頷首,推開他的手說:“你跟我來,我找書幫我搭把手。”
塔那羅說好,跟著他一起進了書房。
關上門,伯伊坐在書桌前,招招手,塔那羅不明所以地走過去。
“幫我傳個話給梅麗特王後。”伯伊說。
塔那羅頓了下,壓低聲音:“什麼?”
伯伊彎了彎唇:“神殿的人想拉攏我,我準備答應他們,給王後當插在神殿的暗樁。”
塔那羅微微皺眉,不相信地說:“神殿會相信你?”
伯伊笑睨著他:“試試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