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伊如今的住處是在梅麗特王後宮殿的西北角偏殿。
在回去的路上,伯伊很輕鬆地就從心思單純好猜的阿娜卡嘴裡套出了關於自己的信息。
他名義上是梅麗特邀請進宮的舞者,但眾所周知,被養在後宮的都是梅麗特的豢寵。
梅麗特王後的宮殿裡像他這樣的人不在少數,分彆以舞者,樂師和吟遊詩人的身份住在花園的西北宮殿。
隻不過這些人不一定具備與身份相匹配的能力。
梅麗特王後沒說這些身份的區彆,但阿娜卡猜測是根據容貌,最好看的是舞者,依次是樂師和吟遊詩人。
畢竟眼前這位舞者,雖然不會跳舞,但確實是美貌首屈一指的。
阿伊如今十六歲,是梅麗特王後兩年前在山穀節上帶回來的奴隸,養在後宮兩年,為了去除他身上的奴隸氣味,特意安排了人教他讀書習字,學習禮儀,直到最近才召到殿前來。
被召的不止是他,一起來的有十幾個,有四五個留在了偏殿,剩下的陸續離開了梅麗特的宮殿。
具體去了哪裡阿娜卡就不清楚了。
伯伊暗忖,大概和自己一樣,被安排去了神殿,或者是其他的管理機構。
這梅麗特借著養男寵的名義,培養自己的新鮮血液穿插到國家運作體係裡,隨時可以更替不再忠誠的舊勢力,永遠掌握著主動權。
大祭司已經是古埃及權利中心最頂尖的存在,僅次於法老王之下,卻連給法老安排老師這樣的小事情都需要看梅麗特的臉色行事,一退再退,足可見梅麗特的強勢。
比起曆史記載的那句“被尼特操控一生的阿蒙家族”,真實的當下更勝一籌。
知道了自己如今的處境,伯伊放下心來,看來自己和梅麗特王後說不上熟,加上階級差異,自己被拆穿的可能性極低。
“我一直很奇怪,”伯伊想起自己頭疼的事情,有意試探道:“為什麼頭疼要被稱作詛咒?”
從聽梅麗特說他身上有詛咒開始,伯伊就很在意了,總不能是他身上有什麼不得了的大病吧……
阿娜卡一愣:“你不知道?”
伯伊苦笑:“總是聽到彆人說,但他們都很害怕我,不肯跟我說話。”
至於這個他們是誰,伯伊也不知道,反正閉眼就是編。
阿娜卡十分同情,奴隸確實是被人瞧不起的,沒想到好看的奴隸也是一樣的境遇。
“伊姆霍特普在人間行走為他的子民醫治,有個貪婪的人類卻偷拿神明的藥物去換取金銀寶物,伊姆霍特普知道後很生氣,決定要懲罰這個人類。”
伯伊大概猜到這個伊姆霍特普在古埃及的神話體係中大概是主管醫療與疾病的神明。
阿娜卡一臉虔誠地說:“阿努比斯說將這個人類賜死,但伊姆霍特普不忍生命消逝,於是在那個貪婪的人類身上下了詛咒,讓他每年要經曆一百天以上的頭疾,每每發作疼痛難忍,禍及他的子孫後代。”
伯伊:“………”
一時不知道到底是誰更善良。
阿娜卡惋惜地看向他,安慰道:“這不能怪你,這是你祖先犯下的錯。”
伯伊麵帶微笑:“謝謝你,我心裡好受多了。”
一百天以上的頭痛,按照現代醫學解釋,也許就是……偏頭痛?
送到西北宮殿門口,阿娜卡就告辭了。
西北宮殿很大,圍繞著花園蓋了三個院落,說是住在西北宮殿,但其實隻是在這座宮殿裡分到了一個房間。
每個房間門口都掛著名字,伯伊一路找過去,順利找到自己的名字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沒有奴隸仆從,住在這裡的人大概就是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
房間裡收拾得很整齊,窗台案幾纖塵不染,這一點讓伯伊覺得非常滿意,不過出於習慣,伯伊還是自己上手收拾了一遍,順便看看有沒有其他的收獲。
書櫃裡的紙卷抽出來,是一些民間詩集,眾神傳記,還有學習寫字的字帖,象形字的好處大概就是根本不用擔心字跡露餡兒。
頂多隻能說畫風變了。
伯伊發現他根本沒有需要準備的,這房間乾淨得好像主人當天就要遠行,連一點私房錢都沒有。
稍頓,伯伊突然想起來,在古埃及的曆史上並沒有貨幣出現,他們一直維持著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
通常是以金銀銅或者生活必需品進行貿易活動。
於是他又把房間找了一遍。
很好,確實是兜比臉還乾淨,甚至連飾品伯伊都沒有找到。顯然他現在身上這套已經是阿伊拿出去見人的全部行頭了。
整個房間透著純粹的寒酸氣息。
伯伊拿著那幾卷大概是西北宮殿標配的莎草紙書,略帶嫌棄,但想了想還是塞進了自己的行囊。
蚊子再小也是肉。
梅麗特總不能還要跟他計較這幾卷書。
傍晚時分,空氣中浮動著隱隱的飯菜香。
伯伊打開窗戶,正好看到有人三三兩兩地從花園經過,幾個人說說笑笑地朝著一個方向走,看上去關係不錯。
幾個人看上去年齡二十出頭,皆是眉目清秀,說不上養尊處優,但也是吃喝不愁,無須做苦活累活,蜜色的皮膚顯得朝氣蓬勃,紮堆站在一起看著極為養眼。
嬉笑怒罵好不開朗,渾然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景象。
這院子裡沒有仆役,人數眾多,總不能特意安排人來送吃食,等人吃完又取走餐盤。
所以伯伊猜測西北宮殿應該有類似於食堂的地方,讓宮殿的人集中用餐。
大家穿的衣服都差不多,白色亞麻質地,隻不過腰上的腰帶和身上的飾品有細微的不同,伯伊還看到其中一個人和自己的衣著飾品是一樣的。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其中一個人突然轉頭看過來,兩人的目光隔著半個花園相遇。
對方是個少年,一頭及手肘的黑發披散在身後,臉頰兩側垂著辮子,伯伊對外國人有輕微的臉盲,在他眼裡外國人長得都差不多。
不過這個男孩子不太一樣的是他的瞳仁是淺灰色的,莫名讓人想到一種寶石,金屬灰尖晶石。
看著不像是埃及人,不過也不排除是混血的可能。
很獨特的眼睛,伯伊想。
不過這些都與他無關,他漠然地收回視線,在少年的注視中關上窗。
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外麵嬉笑的聲音陸陸續續地響了許久,大概兩個小時才漸漸散去。
這期間有無數人經過伯伊的窗前,不過和他猜想的一樣,阿伊在這個宮殿裡的人緣極差,根本就沒有朋友。
無他,從這兩袖清風的房間就能看出來。
朋友之間難免會有些禮物往來,但阿伊的屋裡根本就沒有這些玩意兒,客間的矮幾都隻配了一個坐墊,完全沒有要招待客人的意思。
看著就是孤家寡人一個。
不過伯伊也大概能猜到一些當事人的想法,如果阿伊有足夠的野心,他就不會試圖去和這群想要在梅麗特身邊安逸等死的人打好關係。
用現代人的說法就是拒絕無用社交。
這一點從空蕩蕩的房間也看得出來,這個人隨時做好了離開這裡的打算。
要麼是從此一步青雲,如果不能,那就離開此地去尋找另一片青雲。
伯伊挑唇笑了下,雖然沒見過這個阿伊,但他竟然還有點欣賞對方。
有野心,並且時刻為野心準備著。
在這個房間裡,他才開始有點相信,這個阿伊就是那個曆史記載的權臣阿伊,充滿政治野心的阿伊。
即便眼下年紀尚輕,羽翼未豐。
雖然不知道出了什麼意外,讓自己頂替了他,對此伯伊沒有感到絲毫的愧疚,如果這個人是和自己互換了身體,那他在現代的身份地位,財產可以讓阿伊大展拳腳。
比自己這個一窮二白的開局可就漂亮多了。
如果這個人是死了,那自己的出現可以延續他的野心。
沒錯,延續對方的野心。
伯伊輕笑一聲,無論自己的身份是不是曆史記載的那個人,他都會是權臣阿伊,總不能辜負了這個名字。
這種感覺就像是玩遊戲的時候打出了一種全成就結局,不過癮,決定重開。
現在他準備打出另一個結局。
無論是權臣還是法老,都叫人躍躍欲試。
翌日。
神殿的人早早來了西北宮殿接人,來以前他們料想要等一個時辰以上,畢竟奴隸向來都是不守時的,無紀律的代表。
沒成想,對方竟然已經準備好了,雖然心下訝異,但神殿的人卻是什麼都沒說,視線在伯伊手上的小箱子上略過。
東西少得可憐,符合他們對奴隸的印象。
奴隸,生來就是為了償還自己上輩子未儘的罪責,他們連同生命都賣給了魔鬼阿克胡。
這樣的人又能擁有什麼屬於自己的東西呢。
伯伊跟著他們離開西北宮殿的時候,整個宮殿還在沉睡,天色蒙蒙,清晨的花園裡霧氣濃重,露珠沉甸甸地掛在葉尖,花瓣上,把滿園嬌嫩的花骨朵壓得低著頭,彎了腰。
經過花園的出口時,伯伊垂眸,藍睡蓮於水中優雅蘇醒,緩緩綻放,幽藍漸變花瓣圍繞著嫩黃色的花蕊,徒增一抹神秘色彩。
好像下一刻就會有神明從花間緩緩而出。
他的心情頗好,唇角揚起一抹笑意。
這個笑容一直持續到法老的宮殿才刻意收斂起來。
法老的宮殿曆史悠久,經過一代又一代的法老王修繕,重建,哪怕梅麗特宮殿再三精修雕琢也不及法老宮殿的十分之一。
高大巍峨的建築在天色微亮中猶如潛伏的巨獸,猙獰地揮舞著爪牙,人行走在其中渺小若沙,走廊兩側是跳躍的燭火,腳步聲回響在空蕩的建築中,每一步每一聲都格外清晰。
悠長的走廊牆壁上是世界起源的八神與阿蒙神的創世,豔麗的著色生動地描述著獨屬於古埃及數千年的神明信仰。
神殿的人先把伯伊領到了他的新住處。
神殿給他安排的是一間名為麥涅烏的偏殿,也是占了先知這個身份的好處,還給他配了四個隨從。
“先知大人,您先沐浴更衣,”神殿人員態度不卑不亢,叫人尋不到一絲錯處,“在阿恩特時辰末尾,太陽完全升起時,我會來接您去麵見陛下。”
伯伊在心裡記下阿恩特這個詞,這個沒聽向導小姐提過,想必這個時代對時辰的描述,心下琢磨,麵上還不忘不加掩飾高興地說了聲謝謝,神殿人員微微欠身,離開了偏殿。
四個隨從裡有兩個本來就是宮殿裡的日常維護的,另外兩個是神殿那邊安排過來的。
宮殿裡的都還是十三四歲的孩子,神殿安排的稍微大點,不過看著也就十六七歲,許是飲食結構簡單的緣故,少年們身體都有些單薄,不過小麥色的皮膚尚且泛著健康的光澤。
阿伊的身體大概基因不錯,十六歲的年紀個頭也是這些人裡最高的,高出半個頭還多。
伯伊的視線一一劃過幾人的臉,也不提自我介紹的事情,隻是點了宮殿裡的兩個隨從:“你們幫我準備沐浴。”
稍頓,他看向神殿來的隨從,隨意地指了指宮殿客間:“你們就在這裡等著吧。”
神殿來的兩人齊聲說好,低頭時彼此對視一眼。
果然如大祭司所說,這人必然會防備他們倆,親近宮殿裡的兩個隨從。
伯伊沒有讓人伺候洗澡的習慣,雖然叫了兩個隨從,但隻讓他們待在沐浴間的門口候著。
兩個隨從神色間有些茫然,不知道這位先知大人為什麼都不問他們的名字,也不打聽宮殿的情況,甚至沒有和他們說上幾句話,態度看上去十分冷淡。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神殿的人就來了。
伯伊穿上神殿安排的先知服裝,說是先知服裝,但其實和他之前穿的衣服沒有什麼區彆,唯一的差異是在首飾上。
鑲嵌著綠鬆石和紅玉髓的項圈,黃金打造的臂環上是一隻展翅的聖甲蟲,栩栩如生。
聖甲蟲在埃及有重生與創造的含義,守護者的角色,在整個埃及文化中都有著重要的地位。
如今這個圖案出現在先知的飾品上,足以說明法老對先知的敬重。
隻不過伯伊記得自己曾在網絡上看到過關於聖甲蟲的記載,換個說法就是一顆糞球引發的神聖崇拜。
聖甲蟲在華夏有著另一個名字——屎殼郎。
伯伊居高臨下地注視了臂環許久才把它戴在了手臂上,沉思片刻,他把聖甲蟲的圖案轉到了背麵。
隻要看不到就不會想到。
出行,他沒有叫宮殿的人隨行,反而點了神殿的兩人。
本來都是半大不小的少年,哪怕是神殿安排過來的兩個也沒能藏住神色間的訝然,這怎麼和他們預想的不一樣。
伯伊環視一圈,態度親和地問麵前的兩人:“我該怎麼稱呼你們?”
神殿的兩人對視一眼,個子比較高的少年說:“巴特。”
另一個瘦小些的少年:“巴爾。”
伯伊笑著點點頭,表示了解。
宮殿的兩人見狀越發地惴惴不安,忍不住心下猜測,難不成是他們哪裡沒做好,惹得先知大人不喜,想要把他們換掉?
等到幾人走了,他們越想越坐不住,站起來把宮殿又裡裡外外地打掃了一遍,伯伊休息的內殿更是擦得幾乎會反光。
與此同時,伯伊正走在前往麵見法老的路上。
雖然都是在法老的宮殿,但麥涅烏到法老居住的宮殿還有快一個小時的路程。
也不知是宮殿內不能駕車,還是神殿有意給伯伊一個下馬威,這麼長的路愣是讓他走著過去。
同行的除了接伯伊到麥涅烏的神殿人員,還有另外一個,也是神殿的。
準確地說,除了法老以外,能在法老宮殿裡遊走的除了宮殿的侍女仆從,就隻剩下神殿人員了。
伯伊也不問,麵帶微笑地跟在他們身後,走得輕鬆愜意。
雖然他是個律師,但常年運動健身,哪怕這身體不中用,他也有很多調整呼吸,節奏的技巧。
一路走下來,幾個神殿人員苦不堪言,皆累得腳步虛浮,麵紅耳赤,衣服透出更深的色澤,估計擰一把能出半碗水。
反倒是伯伊,臉色比較之前還要更白上幾分,額角微微透出些許汗意。
比起形容狼狽的幾人,他顯得從容許多。
在太陽升到正中的時候,一行人抵達了法老所在的諸神殿。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終於到了。
跟隨神殿人員穿過宮殿大門,掀開繪製著拉神的帷幔,伯伊第一次見到了在後世因為詛咒而聞名全世界的少年法老王——
拉赫裡斯·阿蒙霍特普。
少年十歲的年紀,比起同齡人顯得更加瘦小幾分,坐在法老專屬的黃金寶座上,高大的座椅仿佛是背靠著金山。
頭戴精美而沉重的法老王冠,雖然年幼,但不妨礙他五官精致立體,眼睛上描摹著深邃的眼線,濃密睫毛下暗金色的瞳仁無聲地注視著進來的幾人,繃著一張小臉故作嚴肅。
宮殿兩側站著身強體壯的侍衛,身後是八位手持孔雀羽的侍女依次排開。
哪怕是被架空的法老,該有的陣仗也是不差的,前提是這位法老懸空的腳能踩到地上。
伯伊的視線在小孩兒身上逡巡一圈,眼睛長得像貓,這手臂也細得跟貓差不多,擱現代叫做發育不良。
他很輕地嘖了一聲。
好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