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門裡門外(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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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一家廉價的連鎖快餐店,永遠是了解當地最快捷的方式。

這裡有公共廁所,充電插座,雖然反應遲鈍但免費的無線網絡,隻要花三卡朗就能買到塗滿糖漿的水果派,搭配甜辣醬的炸雞翅,無限續杯的衝泡咖啡,隻要你能抵擋得住服務生的白眼,就可以在卡座上從早坐到晚,無論你是想給孩子換紙尿褲,公放冒出尖銳罐頭笑聲的短視頻,還是給自己來上一針飄飄欲仙的杜冷丁,都沒有人會製止你。

在這樣一間快餐店,突然進來一幫衣著整潔、樣貌出眾的年輕人,實在是很惹眼。

常思雨和許幸棠一起幫那個單身母親把兩個孩子安置到窗邊的座位上,馮郡在調試相機參數,陳望月和辛檀一起去櫃台點餐。

而修彥,作為許幸棠介紹進來的采訪對象,本地居民,也跟在了他們後麵。

許幸棠昨天告訴他,陳望月家裡很有錢,名下甚至有一家基金會,她聽說了他的情況,想要幫幫他。

“明天望月和我們另外幾個同學會過來做線下調研,她讓我也把你叫過來。”許幸棠興奮地喋喋不休,“修彥哥,你一定要把握機會啊!說不定望月家裡的基金會能幫你重返學校呢!”

修彥的心開始狂跳。

她沒有騙他,她掛念著他,她來看他了,她現在有能力幫他。

修彥沒有想到的是,她的身邊已經有了那樣一個男孩,她名義上的哥哥,看起來般配無雙,親密無間。

把他所有的期待,精心打扮的準備,都變成一場笑話。

老板從油炸鍋前抬起頭,就看到街上那個送煤氣的小子和一個漂亮女孩兒站在一塊,他挑了挑眉,語氣微妙,“修彥,你女朋友?好福氣啊。”

陳望月剛想說不是,被有個聲音搶先。

辛檀啪地合上手中菜單,抬眼時眼皮翕動,眉間折出一道褶皺,聲音森冷,“不是。”

“您不要亂猜。”修彥也道,“是小許的同學,我跟人家不熟。”

那老板頓時有些悻悻然,搓了一把袖套,街上的小混混他見得多了,那女孩身邊這樣氣勢強大,不怒自威的年輕人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隻是強笑道,“原來是小許的同學,難怪一表人才,郎才女貌。”

他沒念過幾年書,努力搜刮出來的成語也用得亂七八糟,但不知道是哪裡合了那年輕男孩的意,他臉上的冷意似有鬆動。

陳望月把辛檀拉到一邊。

“哥哥。”她在他耳邊小聲說,“我猜你肯定沒吃過這種快餐,我爸爸以前也不讓我多吃,說不健康,如果你吃不慣的話,就讓保鏢去給你買點彆的墊墊肚子。”

她話音一轉,“但是我要吃,我都好多年沒有嘗到了,你回去以後不許跟蘭夫人告我的狀。”

這女孩把右手手掌攤開給他看,那上麵還有昨天晚上蘭夫人的手筆,隱約能看出紅腫。

隻因為她稍微塌了一下肩,就被批評沒有淑女樣,打了三十下手板。

她控訴,“夫人每次打我手板都好痛,哪有人上高中了還天天挨訓的,我爸爸,還有爺爺奶奶從來不舍得碰我一根手指頭,可是來了瑞斯塔德這裡之後我不是挨打就是挨罵……哥哥,你答應我了嗎?”

辛檀費力地把視線從她開合的嘴唇移開,好可愛,她撒嬌真的好可愛,讓他忘掉剛才不愉快的插曲,不自覺開始調整對她講話的語氣、調門,好像呼吸重一點,都怕她又說被他凶到了。

“陳望月,你講講道理。”他隻能低聲,“我什麼時候跟她告過你的狀?”

望月看著他,“你又叫我全名?”

千防萬防,輸在最明顯的地方,辛檀默了一瞬,“……望月?小月?”

像燙嘴一樣,他勉強吐出那兩個肉麻兮兮,黏黏糊糊的疊字,“……月月。”

馮郡在他們旁邊噗嗤一聲笑出來,“感情真好啊,兩位。”

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這對繼兄妹間的氛圍,越出禮貌範圍的曖昧。

“還可以吧。”陳望月把完好的左手伸給辛檀,語氣坦然,“辛部長不惹我生氣的時候就是好哥哥。”

辛檀牽著她去點餐,用手指撐滿她的指縫,不跟她斤斤計較。

身後,修彥目光始終停留在他們交握的手上,冰冷,頹敗。

“修彥哥?修彥哥!”

卡座上,許幸棠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才讓走神中的男孩反應過來,他“啊”了一聲,“怎麼了?”

“望月跟你說話呢。”

“你身手很好啊。”望月笑著說,“是有練過搏擊或者散打嗎?”

修彥說,“隻是喜歡運動。”

“看起來完全不輸專業人士。”陳望月跟旁邊的辛檀說,“我上周親眼見過修彥幫幸棠收拾騷擾她的小混混呢。”

“幸棠和修彥都很了不起。”她由衷地讚歎,“而且,我聽幸棠說,修彥學習成績也很好,還拿了獎學金。”

許幸棠也幫著敲邊鼓,“對啊,修彥哥學習很用功的,不能繼續念書真的很可惜。”

“修彥沒有上高中嗎?”陳望月驚訝揚眉,看向修彥,“為什麼啊?方便說原因嗎?”

視線相撞的一刻,修彥瞬間領會了她的意圖,心臟因此狠狠一揪。

陳望月在推銷他。

她要他把他的傷口攤開,再連同他所謂與命運對抗的勇敢和堅強,一起包裝展示給其他人看,以博取她身旁那個男生的同情。

她很可能過得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好,如果她說話足夠有分量,她不需要通過這麼曲折的方式來幫助他。

至少在她現在的那個家裡,她的地位遠不如她的那位“哥哥”,她要幫他,就必須通過那個男生才行。

她在為了他討好彆人。

喉頭像被口香糖黏住,說不出任何話,連操縱舌頭都不可能。

那個瞬間,修彥是這樣痛恨自己的弱小無能。

旁人驚訝的視線裡,修彥猛地站起來,看著許幸棠說,“不好意思,小許,我去抽根煙。”

吸煙室那道窄門被推開,修彥走了進去。

幾分鐘後,門被推開了第二次,然後迅速反鎖。

後進來的女孩看都沒看他,直接去摸他口袋,左邊有一個薄薄的舊錢包夾,右邊的空空如也,她一下就皺起眉,“煙呢?藏哪裡了?”

“我沒抽。”修彥輕聲說,“寶寶,我聽你的,都戒了。”

陳望月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去摸他的頭發,“阿彥,彆鬨脾氣,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先忍一忍,我會送你去好學校。”

“不是為了這個。”修彥避開她的眼睛,“我真的不想念書。”

她懷疑自己耳朵,“你再說一遍?”

“寶寶,其實你用不著這樣,我還年輕,有手有腳有力氣,做什麼都能養活自己,而且我也不想去上學……”

最後一個字的尾音硬生生卡在了喉嚨,修彥的臉被一巴掌打偏。

“不上學你以後能做什麼,一輩子幫人搬煤氣,做苦力?你以為我會管你一輩子?”陳望月抽回手,“醒醒吧,修彥,我不會要一個廢物的。”

修彥的表情從難以置信到接受,隻用了幾秒鐘,他垂下眼睛,早有預料一樣,溫順地說,“我知道。”

陳望月定定看了他幾秒鐘,男孩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沒有任何反抗之意,像對她給予的一切都照單全收,哪怕她現在拿一把刀捅進去,他眼睛也不會眨一下。

陳望月輕輕歎了一口氣,她的心臟被水泥澆築過,再怎麼冷硬,還是有一小塊地方能鑽出春天的枝葉。

“疼嗎?”她捏著他的下巴,湊過去,像給小孩子傷口呼呼那樣,輕輕吹了一口氣,“我不想這樣的,阿彥,但是你知道我為什麼生氣。”

“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我跟你說過,我通過了一中的自招考試,隻是家裡反對我去,我最後才去了跟你一樣的高中。”

“但你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讓我去嗎?不是因為窮,我舅舅舅媽根本沒有窮到這點錢都掏不出來的地步,我中考之前他們才用我爸媽的撫恤金重新蓋了房子,但他們就是不願意出這筆錢,他們心裡也清楚從小到大他們對我有多壞,如果我哪一天有了出息,也絕對不會讓他們沾光。”

“我沒辦法了,我特地挑了新房子封頂那天,他們擺酒,我就當著所有客人的麵給他們下跪,求他們讓我去省城念書,我可以寫欠條,可以打工還給他們,我覺得他們如果還要一點臉麵,也許就會答應我。”

“我想得太好了,他們隻是怪我讓他們下不來台,他們沒有打我,我很能忍痛,不會哭也不會叫,從很早開始打我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所以我舅媽罰我在客廳跪下,我舅舅就在旁邊嗑瓜子,聽她給學校打電話說我不去了。”

“他們成功了,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很久,第二天起來,我去買了三塊錢的蓖麻種子,我化學很好,我知道怎麼處理它們。我把種子磨碎,用開水煮,澄清過濾,提取毒素,我做得特彆認真,特彆沉醉,我要把它們放到今天的晚飯裡,我心想,既然這樣,我們通通都不要活了。”

“最後我沒這麼乾,不是因為我良心發現,隻是因為我想通了,他們的命是爛命,賤命,但我的不是,我的命很值錢,我的腦子很值錢,我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他們都好。”

她說這話時表情沒有一點波動,像是在講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連音量都控製得很穩定,維持在恰好隻能讓兩個人聽到的水平。

“阿彥,那個時候,如果能有一個人站出來,像現在我幫你這樣幫我,我什麼都願意做。”

她一把格開了男孩要去擁抱她的雙臂,“不要同情我,不要可憐我,阿彥,可憐可憐現在的你自己吧,告訴我,你要不要繼續上學?”

“我尊重你的想法,如果你堅持不想去,可以。”

她說可以,可是修彥明白後麵的意思,她不會再管他,因為她不想要一個對她無用也不服從的廢物。

最初的最初,她來到他身邊,就是因為他對她最有用。

她不是要他在上不上學之間做選擇,她這樣明明白白地撕破一切美好假象,告訴他真實的陳望月是個怎樣的人,她逼他做選擇。

一定是他不夠堅定,看起來猶豫不決,優柔寡斷,她才以為他會害怕真實的她。

可是他最害怕的,隻有她不要他啊。

他啞著聲音,頭頂的照明燈光映下來,像一叢決然的火焰,“寶寶,我都聽你的。”

“這才對。”陳望月仰起頭,微笑起來,輕聲吩咐,“過來親一下。”

說著這樣的話,她眼睛卻很平靜,抽離,臉上顯出一種飄忽的、冷色調的、轉瞬即逝的豔麗,目光落在修彥的臉上,很輕易地就鎖定目標,勾住他的脖頸,等待他的吻。

她不用說什麼情話,也不用把那些哄人的技巧放到他身上,隻要是她,修彥總是會輕易咬餌,長不出一點記性。

在他還會跟她鬨脾氣的從前,她最常說的,就是叫他過來親一下。

對她,修彥大的脾氣從來沒發過,但也會有一些小脾氣。

當她一次又一次拒絕跟自己回家見父母,當她接吻的時候不專心。

或者因為要聽一場講座,而翹掉跟他的約會,全然想不起來那天是他的生日。

那天,修彥是真的生氣,在旋轉餐廳裡包了場,從暮色四合等到快要打烊,請的樂隊把同樣的曲子拉了十幾遍,她才姍姍來遲,看著桌上一口沒動的菜,第一句話還是問他,怎麼不先吃?

看起來是關心的話,但修彥更加委屈。

她不來,他怎麼會有胃口?

你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修彥難得氣勢洶洶地質問。

就算不知情,也能從他的委屈表情裡猜得真相,陳望月靜默數秒,說,你沒有跟我說過呀,阿彥。

修彥當即不說話了。

他的確沒有同陳望月說過,可她什麼也不用說,他就把她的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第一次覺得太不公平,自己要求並不過分,他不要什麼禮物,連生日祝福語也可以免去,他隻想要她在這一天,把注意力完完全全投注在他身上,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天隻有二十四個小時,就這樣簡單,都不可以做到嗎?

越想越覺得酸楚,回去路上,他不肯牽陳望月的手,一個人走在前麵,個子高腿也長,很容易就把陳望月甩掉一截。

距離拉開一截,又放慢腳步,生怕她追不上,費儘心思保持不遠不近,可是她一點也沒有加快腳步的意思,他豎起耳朵去分辨屬於女孩子的腳步聲,不輕不重,不疾不徐,像她這個人,從來不會被打亂節奏,泄露一點心思。

最後妥協的還是修彥,他停下腳步,餘光看著夜色下的影子一點點靠近,在陳望月快走到他身旁的時候猛一下轉身,把人摟進懷裡。

心頭酸得不得了,可是又汲取到她體溫的一瞬間,火完全發不出來了。

望月就那麼任由他抱了一會兒,然後問他,要不要親一下?

說這話的時候望月眼睛也還是跟現在一樣平靜的,像跟他說早上好,晚上好一樣。

修彥丟盔棄甲,勾起陳望月下巴,重重吻下去,開始用了很大力道,感覺到她被親得往後躲,又自覺恢複往常的輕柔,很小心地,一點點描繪她的唇際線。

陳望月那個時候不化妝,隻塗一支潤唇膏,是修彥在國外買的,嘗起來是帶一點清甜的橘子味。

就這一點點的甜味,就夠衝淡修彥心底所有的苦。

這麼多年,還是這一招,永遠抵禦不了。

他沒有機會耳鬢廝磨很久,因為陳望月就像是算著時間那樣,在把他推開,拿出手機對著屏幕整理儀容,她沒化妝所以沒有口紅花掉的困擾,把頭發稍微理了一下,她又對修彥說,“你過幾分鐘再出去。”

修彥點頭,陳望月想了想,還是踮起腳,在他唇角蜻蜓點水地親了一下,“乖一點”,才走出門。

吸煙室外,辛檀聽到開門動靜,轉身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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