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叢林法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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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城區,第十三號街區,白露街。

修彥從奪命的烈焰裡睜開眼睛,醒來的時候,他就躺在這條街的某個巷口,下過雪的冬天清晨,雪被踩化成肮臟的黑泥,兩個六七歲大小,臉色發紅、瘦骨嶙峋的男孩子蹲在他身前,正在他的大衣口袋裡麵翻找。

也是個窮鬼,一個子兒也掏不出來,白費工夫了,個子高一點的那個男孩在他臉上啐了一口,兩個人通力合作,把他破破爛爛但勉強還能禦寒的大衣剝下,唯一的一雙手套順走,一人分了一隻。

他像一坨在冷凍庫裡放久了的僵屍肉,凍爛了骨頭和肌肉纖維,渾身散架,一點反抗的力氣也抽不出來,任由這場搶劫暴行的罪魁禍首走遠,失溫帶來的煎熬像鈍刀子割肉一樣綿長,昏死過去之前,修彥聽見靴子踩在雪裡,嘎吱嘎吱的聲響。

不知道怎麼說,但修彥確實走運,有個老人把他撿回了家,給他熱水熱飯和熱毛巾,說他長得像自己走丟的孫子,尤其是那雙眼睛,一模一樣。

孫子走丟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但老人還是把遲來的關心和舐犢之情全部注入到修彥身上。

在這條街上,老人算得上是受人尊敬,因為他年輕時為卡納打過仗立過功,一身彈痕和勳章,住在這條街上唯一的公租房,老了還能拿到一筆不錯的補助金,冬天開得起一整晚的電熱毯,會大方地請街坊鄰居喝酒,隻為了有人能聽他吹噓自己曾經在戰場上的勇猛。

等到修彥一點點地好轉,老人決定拿出畢生的積蓄送他去上學,他最大的遺憾就是隻念到初中畢業,複員回鄉後也隻能做最普通的體力工作,他想讓這個半路孫子上社區大學,如果實在念不來書,去職業技術學校也好,至少能在主城區找一份像樣的工作。

不要跟他一樣,半輩子蹉跎在下城區。

公立中學的氛圍糟糕透頂,大量的學生和社會上的閒散人員都有牽扯,熱衷於加入幫派,聚集起來洗劫一些小店,打架鬥毆嗑藥霸淩的混混算是問題學生中症狀相對較輕的那類,隻上課睡覺的簡直能評選頭號優等生。

修彥不止一次聽到班上的男生在討論怎麼給隔壁班的漂亮女孩下藥,他們絲毫不害怕法律的製裁,他們都還沒到完全刑事責任年齡,最多罰他們去做幾個禮拜的社區服務。

在這樣的環境下,修彥不止一次因為出手幫助被霸淩的對象而被針對,他身材高大,肌肉健碩,拳頭有力,這幫人欺軟怕硬,敢主動招惹他的人並不多,但雙拳難敵四手,他也難免力有不逮,落得傷痕累累。

有一次,他送隔壁班的女生回家,保護了她一路,第二天就被幾個人堵進廁所,他們捆住修彥的手腳,給他的臉蓋上毛巾,把剛擦過地的臟水倒在他的臉上。

冰涼的,泛著腐臭氣得水隔著布料一點點滲入鼻腔,滲入氣管,賴以為生的氧氣一點點被擠壓殆儘,口腔溢滿血腥氣,胸膛無意義地起伏,他好像一條被扔上案板生生刮掉鱗片,去掉腮腺的魚,無法呼吸,連掙紮也成為奢望。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毛巾被拿開,他在尖銳的笑聲裡大口大口呼吸,在被確認還活著之後,又重複同樣的步驟,從一場窒息到一場更加令人絕望,看不見儘頭的窒息裡。

被國際公約嚴厲禁止的非人道酷刑,這群少年惡魔無師自通。

修彥不想再待下去了。

可是回到家,看到老人滿是期待的臉,聽到他問自己今天在學校都學了些什麼,修彥又把想要退學的話咽了下去。

他不是不懂感恩的人,加上腦子也不錯,每次考試都能拿到漂亮的分數,籃球和橄欖球也打得好,如果順利的話,他可以申請到不錯的高中,雖然私立的學費太高昂,但還是有一些學風相對正派的公立可供選擇。

他帶著逃離的希望,對老人的感激,和對那個再也見不到的女孩的思念,艱難繼續著學業。

直到有一天老人在送煤氣時遭遇了車禍。

肇事的卡車司機也是窮苦出身,家裡有三個孩子嗷嗷待哺,沒有保險,出不起老人的治療費,他的妻兒跪在地上給修彥一下一下磕頭,把僅有的幾千卡朗塞到修彥手裡,求他不要起訴。

修彥沒有說什麼,陪伴著老人在病房走完了最後的時光。

不久後老人去世,政府的工作人員禮貌地把修彥請出了公租房,他退了學,接替老人送煤氣的工作。

鄰居家的許姨幫了修彥一把,給他介紹了自己樓上的一間房子,才吸(毒死過一對夫妻,所以每個月租金和樓下的地下室一樣便宜。

老人去世的第二年,他學會了抽煙。

老人去世的第三年,他又見到了她。

昏暗的樓道裡,那個女孩站在台階上,抬眼望向他。

他從來沒有這樣感激過上蒼,感激上蒼保全她光鮮從容,不墜泥潭。

月亮該永遠高懸天際。

修彥收回思緒,走進街角的那間理發店,整個街唯一一家像樣的理發店。

他常過來送煤氣,但很少在這裡消費,老板娘是個愛開玩笑的中年阿姨,一見到他就笑。

“稀客啊,來剪還是燙?”

修彥搓了搓手指,說,“您看著修一下吧,我就想看著乾淨點,精神點。”

剪發披風摘掉的那一刻,不光是老板娘,連旁邊坐著翻雜誌等洗頭的客人都驚了一跳,湊過來看修彥。

都是一條街上討生活的,知道修彥是好那個喝多了酒就到處吹噓的退伍老頭收養的孩子,知道這孩子一貫長得不錯,又高大又精神,還講禮貌,沒想到認真收拾起來是這樣一個大帥哥。

那客人指著雜誌封麵上的男模特說,“不如你帥!真的!”

修彥抿著嘴笑著說謝謝,把錢放到桌子上,走出了店,腳步和心跳一樣雀躍。

等會兒就要再見到她,她還會帶她的同學過來,現在這樣,應該不會給她丟人吧。

白露街的另一頭,許幸棠在公交站接到了陳望月一行人,為了今天的調研,大家都換了最普通的t恤和長褲,儘可能讓自己顯得不那麼與眾不同,以免被不懷好意的人盯上。

畢竟是在貧民窟,安全起見,辛家和馮家的保鏢都做便衣打扮,混跡在附近的居民裡。

今天的天氣還不錯,雨季裡難得放晴,走過長長的下坡,許幸棠給大家介紹自己長大的地方。

哪怕來之前做了心理準備,真正見到這裡的景象,除陳望月之外的人還是被震撼和驚訝的情緒籠罩了。

這裡和上城區完全是兩個世界。

上城區擁有寬敞明亮的街道,永遠反射著刺眼光芒的摩天大樓玻璃幕牆,大大小小的公園,上檔次的百貨商場,有著裝要求的fe dg,每一個人都行走在現代都市的陽光下,精英們穿著服帖又精美的三件套,出入伯德街的大型證券交易中心和咖啡廳,付得起30以上的小費,司機們為闊太太們拉開車門,看她們把身體裹進油光水滑的動物皮毛裡,手提包一天一換,在畫廊或是公益藝術館裡挑選一副油畫,為客廳添上一份新的裝飾,或是與好友共赴劇院,欣賞一出古典劇目。

而這裡是瑞斯塔德的背麵,他們從前根本不會踏足的貧民窟。

油膩浸入內裡的街麵,大部分建築都裸露著灰敗的外牆甚至鋼筋,廢棄的工廠地基上雜草叢生,還有許多矮小的木質結構的棚子下掩著小小的門,時不時鑽出魚一樣瘦小滑溜的人類,下水道的井蓋不知所蹤,大張開口,混合了大量生活汙水、餐飲廢棄物、人體排泄物,釋放出令人作嘔的酸臭。

大家都不約而同戴上了口罩,而這裡似乎激發了馮郡強烈的創作欲望,他抱著相機拍個不停,也對著許幸棠問個不停。

而陳望月被前方的女人所攥住了注意力。

那個女人戴著鴨舌帽,帽簷破了好幾個洞,推著一輛褪了色的超市塑料購物車慢吞吞往街邊走,眼睛盯著地上,看到沒人要的飲料瓶和易拉罐就撿起來,塞進購物車掛著的黑色大塑料袋裡。

購物車裡麵滿滿當當坐著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大約兩三歲的樣子,男孩正專心致誌玩一個缺胳膊少腿的汽車人模型,而女孩把腿從購物車的縫隙裡伸出來晾曬,小臉臟兮兮,但眼睛很亮。忽然,像是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一樣,她一下就伸出了手。

抓住了陳望月背包邊緣的玩偶。

辛檀下意識把陳望月護在了身後。

兩個孩子的母親連忙跟他們道歉,把孩子重新扳正了位置放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沒關係的,小朋友嘛。”陳望月趁機跟她攀談起來,摘下口罩,“我們是中學生,想做一項關於這裡的調查,您願意接受我們的采訪嗎?”

她嘴很甜,笑容又燦爛,幾聲姐一下就把人給哄住,不費幾句話的工夫就套出了這一家子的來曆。

這是個喪夫的可憐女人,孩子父親去世後就再也沒有錢交房租,帶著兩個孩子住在一個窩棚,沒有水也沒有電,這裡的工作機會實在太少,她又需要照顧孩子,她隻能偶爾做一些雜工,撿些瓶子,再加上一點政府的救濟金來維持生計。

“我們不碰那個東西的。”聽到陳望月的話,她露出警惕神色,又看向自己的兩個孩子,“不過,我認識幾個這樣的人……”

陳望月立刻領悟她話語裡的停頓,她道,“姐,我剛剛在那邊看見了一家快餐店,不如我們邊吃邊說?”

說著,她把背包上那個小兔子的掛件摘下來,塞到小女孩的手裡。

“這個送給寶寶,帶寶寶去吃蘋果片,喝牛奶,好不好?”

修彥過來的時候,看見的正是這一幕。

梳了馬尾的女孩蹲下身,用一隻兔子的玩偶掛件逗弄著購物車裡的孩子,劉海都被發夾彆起,露出清亮飽滿的額頭,線條柔美秀麗的側臉安靜出塵,有陽光打在她臉上,顯得皮膚近乎透明,睫毛投下來的陰影也像是灰雀的羽毛,她隻需要在那裡,就像一幅電影海報,就乾淨透明到不可思議。

讓修彥也不自覺勾起笑意,他加快了腳步,可是一下就又停住。

他看到陳望月身側的男孩也蹲下來。

戴了口罩也遮掩不住的俊朗,眉眼隱約顯露矜貴之氣,素色襯衫妥帖收進牛仔褲的腰線裡,襯衫袖口露出一截與上衣同色係的表帶,表盤在腕間間或一閃。

這樣的人,出現在陳望月的身邊,會讓人聯想到與天生一對相近的形容詞。

而那個男孩看她的眼神,看似清冷中蘊含的一點柔情,修彥也看了個清清楚楚。

他不止一次,在其他想要追求陳望月的男孩身上,見過這樣的眼神。

他眯起了眼睛。

那是一種對於同類的本能警惕。

而與此同時,許幸棠也看到他,衝他招手,“修彥哥!哇,你今天好帥啊!”

陳望月和她身側的男孩,一同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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