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斯敏樓。
周一晚上的學生會例會,從下午六點鐘開到了快九點。
內部會議不允許錄音,陳望月坐在圓桌會議室一個靠窗的角落做記錄。
雖然秘書處在每次會議結束之後,都回把會議提要通過公共郵箱下發到每個部門,但唐雲端還是堅持要帶部員來旁聽並記錄。
一個正部長,兩個副部長,近十位來自a班和b班的成員,再搭配兩三個專門跑腿的特招生,這是瑞斯塔德學生會部門的經典配置。
但是唐雲端不一樣,就算你祖父是侯爵父親是議長,進來了就得老老實實聽話乾活。
上個禮拜,外聯部破冰活動,聚餐在一片其樂融融的氣氛裡結束,唐雲端忽然讓所有部員留步,要召開臨時會議。
然後,她當著眾人的麵,開始一個一個點評她昨天讓大家上交的計劃書。
她特彆點出了一個男生的名字,“寫得不錯。”
那個男生還沒來得及麵露喜色,就聽見唐雲端繼續說,“花多少錢買的?”
視線齊刷刷掃過去,當事人愣了幾秒,兀自鎮定,“學姐,這是我自己寫的。”
唐雲端拿起另一份計劃書,“分段格式,標點使用習慣全部一致,連署名都忘記改了,你當我脖子上這個東西長來是當球踢的嗎?”
那男生的臉白了又白,最後幾步走過去,附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唐雲端就笑,音量恰好能讓在場所有人聽到,“我認識啊,你爸爸是挺有本事的,以前給我爺爺開車,現在兒子都敢威脅我了。”
人當場就走了,唐雲端手中的筆輕巧地轉了一圈,繼續點名,這次是為那個男生代筆的人。
“部長,我也是沒辦法……“
“怎麼就沒辦法了?”唐雲端把計劃書摔到他臉上,“你還可以滾出學生會啊。”
站在漫天飛舞的紙張裡,唐雲端居高臨下俯視所有人,“還有誰不願意乾的,現在提出來,我給你們簽字。”
沒有人說話,她道,“很好,蠢貨比我想象中的少,散會。”
那天的破冰活動自然是不歡而散,人都走光之後,陳望月把紙張一一撿起。
她覺得自己這位部長沒什麼公共環保意識,扔是扔得開心了,卻給保潔阿姨添很多麻煩。
她有點想知道被唐雲端誇獎寫得好的計劃書是什麼樣的,於是她把計劃書鋪平攤開完整看了一遍,
確實不錯,結構清晰,沒有廢話,不過這種程度她自己也做得到。
計劃書拍完照就丟進垃圾桶,走出門的時候,陳望月一怔。
唐雲端還站在外麵,沉默望著她,目光像攀纏的藤蔓爬上佇立的牆。
第二天,唐雲端就點名讓她去對接宣傳部做校園攝影大賽。
外聯部的工作涉及的範圍很廣,拓展校內外合作夥伴,覓求資金,以及承擔法務方麵的谘詢任務,凡此種種。
雖然瑞斯塔德的學生更容易拉到讚助,但與其他部門溝通,與讚助商家談判交涉,確認商業合同這些事情實操起來也十分繁瑣。
而陳望月做得很仔細,很完美,挑不出一點錯誤,跟她對接的宣傳部成員都當著唐雲端的麵誇了她。
大概也認可她乾活的本事,唐雲端近來不止一次在她麵前提到外聯部一位副部長即將去外校交換的事。
無非是暗示未來會讓陳望月頂上。
才十六歲就精通畫餅之術,把成人世界的潛規則摸透,陳望月也有些佩服。
不過這根吊在她麵前的胡蘿卜是有些誘人的,她裝作聽不懂言外之意,繼續做好分內事,絕口不咬餌。
“今天的會議開得比較久,大家都辛苦了,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徐佳聲放下多媒體翻頁筆,宣布本次例會結束,陳望月寫完最後兩行字,收拾好東西,打算去跟唐雲端告彆。
唐雲端正在和徐嘉寧聊這個學期迎新晚會的事,麵前突然閃過一道頎長人影。
相當招搖的一頭白發和酒紅色的眼睛,再板正的製服也掩蓋不住的懶散氣質,商聿像裹在校服襯衫裡麵,沒有定性的一團煙霧,擋住她們的去路。
“嘉寧。”商聿叫住她,“你最近有空麼,我媽媽自從上次在拍賣會和你見了一麵,就一直提到你,讓我一定要請你到家裡喝杯茶。”
“真的假的?”徐嘉寧笑著跟唐雲端說,“我太有名了吧,現在連商夫人也要我當座上賓。”
“當然,嘉寧姐,你是瑞斯塔德偶像啊,換做是我爸媽也會很歡迎你。”唐雲端微笑,隻是那笑裡多了些晦暗不明的意味,她挽住徐嘉寧的手,“還是來我們家吧,商家的茶不是那麼好喝的。”
商聿看著前女友,也笑,“唐部長都幾年不上門了,倒是對我們家茶的口味記得很清,不如和嘉寧一起來吧,我媽媽她也很想你呢。”
他這番故意曲解,唐雲端倒習以為常,“可以,但是你最好不要在場,否則影響我們胃口。”
“那不行,我怕你又跟我媽媽告狀。”
如願看到唐雲端擰起眉頭,商聿也學乖地切回正經話題,他認真看著徐嘉寧,“嘉寧,我直說了,我媽媽有個朋友的兒子,也在瑞斯塔德,明年要升高中部,我見過,很優秀的男孩子,一心想進eulogian,對你也很崇拜,請你來家裡,是想讓你看看他有沒有這個潛質。”
“雲端說得沒錯,你家的茶真的不好喝啊。”徐嘉寧歎了口氣,“你放心,如果那個小朋友真的如你所說一樣優秀,不用你交代,eulogian的邀請函也一定會塞進他的宿舍門縫裡的。”
聽到那個名詞,陳望月腳步一頓。
她知道商聿的意思。
徐家是上城區數得上號的老牌世家,紮根政壇近百年,積威甚深,最盛時家族接連出了一位總統,兩位財政部長,一位運輸部長。
不過到了徐佳聲的祖父輩和父輩,連續兩代家主能力手腕都平平,尤其是徐佳聲的父親,如今隻是借著祖輩的餘蔭在運輸部混日子。
運輸部算得上實權部門,徐父級彆也不低,可惜政績實在庸常,在司長的位置上待了近十年也不見升遷希望,而同輩裡,已經出任部長級職位的也大有人在,他這個司長實在不夠看。
外界看徐家,都說希望就在徐佳聲和徐嘉寧這對兄妹上。
準確來說,是徐嘉寧。
徐嘉寧是出了名的長袖善舞,處事圓滑,對誰都笑臉相迎,幾乎跟學校裡任何稍具影響力的學生團體領袖都保持了良好關係。
很多時候,學校的行政老師甚至需要依賴她去推動新章的執行。
因為她不隻是學生會的副會長,還是eulogian俱樂部在校內的現任負責人——
——這個成員中出過十三位卡納總統、四位聯邦大法官,成立曆史長達兩百年的秘密精英社團,每年從升入瑞斯塔德高中部的學生中挑選新成員,對成員的家世背景和個人能力都有極端嚴格的甄選,沒有足夠富裕或有權勢的家庭支撐,連獲得入會測試的資格都沒有。
eulogian俱樂部在學校內部獨享一棟哥特式風格的三層小樓,外牆上爬滿常春藤,門窗終年緊閉,從不對外開放。
據說在俱樂部成立之初,入會測試中,新成員必須在泥漿中赤裸著全身,接受長達半個小時的鞭笞和審問,以展示決心與毅力。
後來由於放開了俱樂部隻接納男性成員的限製,這條規矩於二十年前廢止,取取而代之的是,讓新成員裹上壽衣躺進棺材裡,在身體的三個隨機部位穿孔,且不能使用麻藥,全程錄像。
每年瑞斯塔德的學生論壇裡都會開盤,賭eulogian會向哪位校園名人拋出橄欖枝。
這一屆的新成員人選還沒有確定,目前呼聲最高的是辛檀,其次是蔣願,第三名是謝之遙——都知道不可能,俱樂部兩百年的曆史裡從來沒有過非卡納籍成員,但架不住在薩爾維的美人殿下身上穿孔這件事實在太引人遐想。
由於采取會員終身製,eulogian每年隻吸納五位成員,這就意味著,任何時候,全世界範圍內,在世的俱樂部成員不會超過300位,也就確保了組織結構足夠緊密。
無論你是在學校裡多有名的精英,在eulogian麵前,都要像案板上的肉一樣被挑肥揀瘦。
但一旦通過了eulogian的考驗,就等於提前拿到了一張走向卡納權力高層的通行證。
身為俱樂部校內負責人,論能力聲望,徐嘉寧都是瑞斯塔德同屆裡公認的 1,所以學校私下裡有些尖刻傳言,說徐佳聲能當上學生會長,是妹妹讓給他的。
受近些年來多元主義思潮影響,卡納社會上也產生了一些抨擊國內校園去平民化、特權化、思想守舊的輿論,認為精英俱樂部的存在背離了教育權平等的宗旨,瑞斯塔德校方在壓力下與俱樂部溝通達成協定,所有俱樂部成員不得兼任重要學生組織的領袖一職,加入俱樂部視同放棄從教務委員會獲得獎學金推薦的資格。
即使這樣,徐嘉寧還是選了eulogian。
陳望月相當能理解她動機,eulogian在卡納的政界、商界、教育界、科研界都有大量身居高位的成員,影響力無孔不入,經過嚴格選拔的會員之間彼此建立的友情和利益關係堅不可摧,能享受和傳遞的資源和特權,是普通人做夢都無法想象的。
如果有機會,陳望月倒是不介意穿三個孔,她自認忍痛能力很強,小時候被賭錢輸了的爸爸一腳踹到牆邊,她蜷在角落裡裝作昏死過去,身上再疼也一聲不吭,直到爸爸罵罵咧咧的聲音遠去,她才偷偷爬起來,躲到鄰居奶奶家的閣樓裡看書。
但很可惜,她沒有被eulogian測試的資格,俱樂部隻接受從初中部開始就在本校上學的“純血”瑞斯塔德學生。
這個世界的規則很簡單,出生不會有的東西,到死都不會有。
陳望月笑了笑,跟幾位前輩們道彆。
她今晚還有數學競賽隊的訓練,雖然要通過下個月的選拔考試才能成為正式隊員,但周元老師破格同意她跟著一起上課訓練。
為了今天的例會,她已經請了一個小時的假。
夜色清涼,她走到外麵的走廊等電梯。
也就沒有注意到身後辛檀正向她走來。
在辛檀叫她名字之前,電梯指示燈亮起,她步入轎廂,恰好望見她轉瞬即逝的側臉,清雋分明的眼睛,鼻梁到下頜,那段皮肉包裹的漂亮骨骼線條好像可以割開人的神經。
心臟被攥緊,潮水滿漲般汩汩作響地發全,徐佳聲站在辛檀身後,把他那一瞬的神情失落變化儘收眼底,一臉了然,低聲問他,“惹妹妹生氣了?”
“……算是吧。”
倒不意外徐佳聲的敏感,在處理兄妹關係這類事情上,學生會長確實天賦異稟,從辛檀進入學生會的第一天起,這對同胞兄妹就一直配合默契,沒有過意見的時刻,感情好到令人稱奇。
辛檀沉默片刻,還是對徐佳聲道,“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你跟望月道過歉了嗎?”
“有,但她不願意原諒我。”
“那就再道歉一次好了,還不行,就第三次。”徐佳聲說,他知道辛檀不是擅長表達情感的性子,很耐心地向他傳授經驗,“我聽雲端講過,望月做事認真,脾氣也很好,不是不講理的人,有時候,妹妹想要的隻是你一個明確的態度,隻要你……”
“大人,你們有什麼事不能回去講?”
徐嘉寧靠在門邊,學生會所有新生都要尊稱一句學姐的副會長,主席團資曆最深的幾位部長之一,現在像隻探頭探腦的蜜袋鼯,“好晚了,小辛部長,可不可以把我哥哥還給我?”
“下次再聊。”徐佳聲歉意一笑,把辛檀留在身後,回想他的話。
沒入夜色的陰影裡,徐嘉寧就像沒有骨頭一樣掛在了徐佳聲身上,“開一晚上會了,好累好累,徐佳聲,你背我。”
“嘉寧……”
“說不出我愛聽的話就不要說。”
徐嘉寧抬手捂住他的嘴。
她更想用這張嘴,做一點不惹人煩的事情。
但徐佳聲隻是用最無趣的沉默,伴隨這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