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兩個世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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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梯間的照明燈光聊勝於無,不信邪的小飛蟲還在前仆後繼地往上撞,陳望月跟著許幸棠繞到拐角,走進地下室。

對於十幾平方卡米的出租屋來說,玄關之類的建築學概念毫無意義,空氣裡滿是青苔般的陳腐氣味,返潮的水泥地板,轉身都困難的房間,被油光水滑的簾子分割成廚房和臥室的功能分區。

卡納前幾年出台的《基本居住法》規定,一人戶家庭的最低居住標準是“麵積為14平方卡米,包含廚房、獨立衛生間和浴室等設施”,但這條既優雅又有威嚴的法律,並不能觸及金字塔的底端。

因為深究起來,白露街出租的大量地下室都屬於違章建築,自然也就不受法律保護。

沒有盥洗間,衛生間,雜物堆積,門外線路纏繞,雨水多的季節還容易被內澇淹沒,水電費名義上是包含在房租裡的,但房東根本不會允許租客自由用電,靠電熱毯取暖,自己烹煮食物,都很容易帶來隱患,下城區的消防局最常接到的警情,就是由電器和管道線路老化造成的火災。

這些胡同裡的鬥室,由行政當局用老百姓的稅金做基本維修,附近教堂和慈善分會提供溫情援助,成為最低限度的生存空間,然後再層層轉租到許幸棠家這樣的窮人手裡。

再肮臟的豬圈,也總有人願意租賃,因為那是他們在城市裡唯一的立身之所。

把陳望月帶進門的時候,許幸棠還有些不好意思,她從床底下取來一個藍色塑料凳,背對陳望月用袖子使勁擦了擦才給她,“望月,你先坐。”

陳望月瞄到了凳子邊緣殘留的汙漬,麵不改色地坐了下去,“阿姨不在嗎?”

“我小姨有個朋友支了個夜宵攤,她這兩天身體好了點,就去幫忙了。”

許幸棠倒了杯水給她,塑料水壺旁邊放著鋁製飯盒,小姨出門前給她留了飯,摸起來還是熱的。

陳望月沒有四處打量,隻是看著那個泛黃的水杯,誕生在貧窮裡的人會知道,好奇本身就是一種冒犯。

她問,“剛剛那個男生是誰啊?”

“你說修彥哥呀?”許幸棠說,“是我們鄰居家爺爺收養的孤兒,人可好了,幫我們家趕跑了好幾次催債的。”

陳望月心頭一緊。

她實在無法將記憶裡眾星捧月的男孩同煤氣搬運工聯想到一起。

“不過,他爺爺前年去世了。”

許幸棠眼睛黯然下來,這個天性善良的女孩子絲毫沒有意識到,其實她不具備同情他人的資本。

她隻是本能地為一切耳聞目睹的不幸而難過,“他們家本來住的是國家分給退伍軍人的房子,每個月還能領到補助金,爺爺走之後,上麵就不讓修彥哥住那裡了,他學也沒法上了,隻能出來送煤氣。”

許幸棠頓了頓,強調道,“但是他人真的特彆好!每次給我們家送煤氣都隻收一半的錢。”

電熱壺燒出來的水一嘴塑料味,像一條熔錫的河水一樣順著陳望月的喉嚨淌進去,明明是沒有任何添加的涼白開,卻苦得陳望月喉嚨都發悶,她盯著杯中搖晃的液麵,問許幸棠,“你知道他現在住哪裡嗎?”

“就在我們家樓上。”

陳望月以為許幸棠家已經是居住底線,原來這種事上也有天外有天可言。

當她敲響位於老樓頂層的房門,裡麵的人似乎從來沒有接待來客的經驗,打開門時口中還叼著一支煙。

那種便利店出售的,五卡朗一包的廉價香煙。

四目相對之間,屬於男生眼睛裡的情緒,除了震驚,還有小孩乾壞事被大人偷抓到的慌亂。

陳望月在那扇門又要飛快閉合之前,早有預判地伸腿抵住門板,又把手臂伸過去。

意思很明顯,你要關這扇門,可以,隻要不怕夾痛我的手。

對她心硬,從來不是那個男孩的作風。

果然,男孩立刻鬆開了門頁,表情不自然地偏過頭,燈從身後照過來,高大的身形將陳望月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濃鬱的陰影裡,“你找誰?”

“還能找誰,幸棠說你一個人住。”陳望月說,“難道你背著我藏了女人?”

不知道是被她的話嗆的,還是被煙嗆的,修彥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他轉身就往屋子裡走,裡麵沒有沙發,唯一的家具是破破爛爛的床,他一臉吊兒郎當地坐下,“你來搜啊。”

他身後能看到剝落的牆皮,不知道牆體是被香煙熏黃,還是熏黃的牆壁隻容得下煙鬼。

“阿彥。”陳望月不讚同地看著他手中的煙頭,“你自己掐掉,還是我幫你?”

陳望月自己是會抽煙的,但隻用來提神,大學熬幾個晚上幫以國際生考試進入本校的學混子做計算機作業,開價還算慷慨,一份給兩千。

吞雲吐霧之際,的確身心放鬆,甚至有些飄飄然,像踩在雲端之上,但就是這種沉溺的感覺讓陳望月迅速戒掉了煙,她不需要借助任何會上癮的方式來紓解壓力。

彆人她管不到,但是修彥,不可以。

聽到名字從她口中道出的一瞬間,男孩那副刻意擺出來的放浪麵孔繃緊,捏著煙的手指攥緊又放鬆,“小姐,我們認識嗎?”

“不認識的話你跑什麼?”

她奪過他指間的煙,扔到地上狠狠碾了幾腳,語氣輕描淡寫,“想騙過我的話,至少把摳手心的習慣改掉。”

修彥想要去搓手心的食指就硬生生停在那裡。

他深深吸了口氣,試圖從空氣中獲取一些燃燒殆儘的焦油味,以獲得一點在她麵前維持鎮定的勇氣,“……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是嗎,也對,不是你求著給我舔的時候了。”

她從來是柔和如水的,修彥第一次知道原來她嘴裡也能講出這種刻薄話,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眼珠遲緩地盯著那張臉。

她連名帶姓叫他的時候,就像在吟誦讓人窒息的咒語,“我現在叫陳望月,修彥。”

窗戶在狹小逼仄的環境裡顯得好累贅,陳望月拔開半生鏽的插銷,推開窗,風雨如晦,水珠像張網迎麵撲過來,玻璃映出坐在床沿的男孩身影,脊背有沉默如山的堅實。

不再隻是籃球場上的前鋒,也能扛得起生活的重量了。

“如果你堅持我們不認識的話,我隻能從這裡跳下去了。”

修彥身體一僵,心底呲竄起一股抓心撓肝的心痛和無力。

然後,像半空中調轉了方向的箭,什麼也沒聽到一樣,麵無表情把臉轉開。

陳望月看著他回避的表情,冷冷一笑,“還沒裝夠?”

她說到做到,手掌搭著窗框借力一撐,大半個身子便翻了出去。

幾乎是在她的腿懸空的一瞬間,那個男生獵豹一般猛衝過來,把她整個人抱離窗台。

像擁住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奇,喉頭的哽咽,軟弱的顫抖,不打折扣地傳遞到陳望月的身體裡,她承受著他的擁抱,不回應也不推拒,哪怕被抱得太緊,有些喘不過氣。

她隻是軟下語氣問,“這幾年,過得很辛苦吧?”

玻璃倒影裡,相擁的人眼睛如同磷火。

長長吐出一口氣,他的喉結在陳望月的手心滑動,帶有嗆人的煙味,忽略掉那個注定給不出滿意回答的問題,他低低地,可憐地說,“寶寶,我好想你……”

想再見到她,又怕她也落到和自己一樣的境地,於是在每個夜裡祈禱她一切順利,前程似錦。

愛她的心情就像是智齒,會擠掉其他的牙齒長出來,就算拔掉那裡的位置也會空一輩子,沒拔的時候每天都會想要舔舐,時時刻刻都會想念的人。

然後整個成年人的世界,仿佛就隨著智齒的發現一起到來了,飛機失事,他來到陌生的國度,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發炎的酸澀腫脹和無處釋放的疼痛,都隨著很多個躺在狹小的群租房那寬度一米左右的床上,就那麼硬生生忍耐著熬過去。

能夠再見到她,真好。

看到她衣著光鮮,不再生活在一個給她取名旺娣的家庭,真好。

他的眼淚泅濕了她的襯衫,頭埋在她後頸,一如以前依賴而馴服的姿態。

陳望月伸出手來,想要回抱他的手停在半空,最終隻是摸了摸他的頭發,現在並不是敘舊的時候,她找的借口隻夠留出十分鐘的空閒,何司機還在底下等她。

“阿彥,我要回去了。”

抱住她的身體瞬間僵硬,她從他懷裡掙脫,把幾張百元卡朗的鈔票塞進他手裡,那是她剛剛跟何司機要的,對方以為她是想資助許幸棠,滿臉想勸誡的表情,藏都藏不住,陳望月由他誤會,扮演初識人間疾苦,善心大發的大小姐。

陳望月說,“你乖一點,我還會再來看你。”

他沒有說話,大概明白現在沒有任何能力留住她,唯一能相信的隻有陳望月的承諾。

他目送她離開,陳望月走到掛梯拐角,忽然福至心靈,回過頭去。

他還站在原地,目光灼灼,黏著在自己身上,一秒都不肯移開,像用儘全力去記住。

樓上樓下,像隔開了兩個世界,也像回到從前,燥熱的夏季,靜謐的午後,他遞來一瓶清爽汽水。

斑駁的樹影,隨機播放的歌單,外壁上不斷冒出水珠的易拉罐,隻有翻動書頁和筆尖落在紙麵時發出聲響的教室,蓋在校服外套下相扣的十指。

於是她看著他,重複,“我還會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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