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這個人,給臣子的官職,常常都是經過多方麵權衡的。考慮到了對方的功勞,親疏遠近,能力與權謀製衡等等因素。每個人都標了一個價,他隻會看人下菜,養的是什麼狗就丟什麼骨頭。換言之,李隆基開出來的“價碼”,絕對隻能算“一般價”,甚至還有不少大坑。非大智大勇,大賢大能之輩不可勝任。鄭叔清心中有斤兩,他隻是大唐官場中一個能力普通、背景普通、運氣普通的人罷了。要想往上爬,就要辦不一般的事情,走不一般的門路。一言以蔽之,光靠自己,是走不遠的。鄭叔清空著手,來到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準備向對方求官。自從拒絕京兆尹的任命,鄭叔清就明白,他現在已經在李隆基選官的黑名單上,沒有李林甫的幫忙,大概會在長安待不下去以後,被人一腳踢回滎陽老家當個小官孤獨終老。沒有耽擱多久,鄭叔清作為李林甫黨羽的外圍人員,很快便得到了接見。如今李林甫正是用人之際,這種範圍的結黨營私,還是在李隆基能夠接受的範圍。每個朝廷中樞的大佬,如果沒有黨羽,他要推行的政令,如何能夠順利實施?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不能又要讓馬兒跑得好,又不給馬兒吃草。朝中結黨是必須的,否則連皇帝要求的正常政務處理都會辦不到,更彆提好大喜功的李隆基經常額外提要求了。“夔州的事情辦得不錯,有什麼想問的,本相可以為你解惑。”看到眼圈發黑,一點精神都沒有的鄭叔清,李林甫微笑說道,很是親切熱絡。“錯過選官,還請左相幫襯一二。”鄭叔清從袖口掏出一張紙,遞給李林甫說道:“夔州的租庸調,乃是府衙統一置辦,頗有盈餘。如今賬目齊整,還超過往昔。這些盈餘屬下用不上,請左相酌情安排,以為公廨錢。”“辦事妥帖,甚妙。”李林甫接過那張紙微微點頭,這是長安某個大錢莊開的票據,共有五千貫,並不需要去把錢取出來,每個月商人都會把利息錢送過來。錢雖然不多,但卻絕對合法!地方官府因為“合理操作”,而得到的財政盈餘,將其“便宜處置”(不是貪墨),合理合規,而且這種事情很常見。李林甫將這些錢變成“公廨錢”,交給商人們用於放貸款,這也是合理合規的。這種“額外”公廨錢的利息,掉進李林甫自己的腰包,這件事同樣的合理合規,屬於法律盲區,官場默認,無可指摘。一直以來長安官場都是這麼做的,也沒有人說什麼不合適。如果不合適,那將來在處理政務的時候,誰還會想辦法幫官府省錢呢?我作為官員,冒著風險幫衙門省錢。結果事情辦好了,沒我什麼好處,事情若是辦壞了,上頭還會追究我“不按規則”辦事,那以後我乾脆躺平好了!所以哪怕這錢我不拿,讓我吃點公廨錢的利息總可以吧?不得不說,老鄭這件事辦得很地道,深得李林甫的做事風格與行為習慣。貪腐,也是在體質內操作,不會違反官場潛規則。“此番設局,便是要將劍南節度使王昱搞下去,而王昱是裴耀卿的人。如今裴耀卿已經罷相,王昱被問罪,你在其間居功至偉。但聖人心中還是有芥蒂,認為你有欺君之意,便讓你在夔州斂財,身敗名裂後為其所用。隻是沒想到你能湊齊那些錢,真是令本相大開眼界。本相故意不將實情告知與你,便是因為這件事聖人有言在先,不可說。伱不會怨本相吧?”李林甫笑眯眯的問道。鄭叔清心領神會,微微點頭道:“多謝左相在朝中照拂屬下,否則一場牢獄之災是免不了的。在下實在是感激涕零,為表心意,有一物要獻給左相。”鄭叔清將當初方重勇給他的“紅曲”,以及紅蓮春的製曲之法與釀酒之法的冊子一同放到李林甫麵前的桌案上。“原來這便是紅蓮春啊。”李林甫查看了一下那些賣相並不怎麼好看的紅曲,若有所思的感慨說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將這麼貴重的東西獻與我,讓我如何自處?”李林甫笑眯眯的看著鄭叔清問道。“回左相,紅曲酒必定會走入尋常百姓之家,但不在一朝一夕之間。如今左相有製曲之法,無論自釀自酌,還是獻與聖人,皆是喜事一件,左相自行定奪即可。”鄭叔清不動聲色的建議道。李林甫什麼都不缺,送什麼貴重的東西都不合適。唯獨這製紅曲釀酒之法,收下無傷大雅,獻出皆大歡喜。鄭叔清很明白,成敗在此一舉了。“如今,適合你的職位,乃是戶部侍郎。”李林甫將酒曲與製酒之法收好,一邊揉著手,一邊慢悠悠的說道。“還請左相示下,屬下願意接受任何安排。”鄭叔清躬身行了一個大禮。李林甫微微點頭道:“好說。本相估計,韋堅有入相之心。按以往常例,入相者多有京兆尹的經曆,若是韋堅為京兆尹,則朝中無人與你爭奪戶部侍郎之位。到時候我便奏請天子,授予你戶部侍郎之職,你看如何啊?韋堅精通理財,而且是忠王(李亨)之妻兄,你是爭不過他的。”聽到這話,鄭叔清瞬間明白,自己這波送禮果然是送對了!若是看官場的手腕,如今朝廷中的各位大佬,能抗住李林甫一回合的人鳳毛麟角!你韋堅不牛逼麼?那就到京兆尹這個位置上試試啊!這是升宰相的快車道,你去還是不去?韋堅不可能不去,因為他身後還站著李亨!他的妹妹是李亨的王妃,所以很簡單的道理,韋堅不得不衝在前麵。有京兆尹這個位置,可以給李亨帶來很多便利了。將來當了宰相,李亨被封太子的可能性就大了不少。現在朝中誰都看得出來,李瑛被廢隻是時間問題,他的羽翼已經被李隆基砍得沒剩下幾個了!不得不說,李林甫對於朝局的走向,有著自己的精準判斷。韋堅善於理財,根本攔不住他上位,那麼乾脆就幫一把,推到更高的位置上去,以防對方入主戶部,破壞自己的基本盤。這是一盤很大的棋,鄭叔清出現在了合適的地方,正好能頂替蕭炅被貶官而出現的權力真空。如此一來,李林甫便能將這盤棋下活。再加上鄭叔清又聽話又懂得孝敬,想上位自然不難。長安官場流行這樣一個說法:跟著張九齡混,他會看情況拉你上去,你不必幫他辦事,但出事了他會看情況幫你說說話。跟著李林甫混,他可以想辦法推你上去,你必須得幫他辦事,但出事了他不會護著你。給高力士送錢,他收了錢不辦事。不給高力士送錢,他必然壞你大事。鄭叔清現在隻能算求官求了一半,他還得去高力士那邊走一遭。“對了,方有德那個兒子如何?”李林甫忽然想起這一茬詢問道。“回左相,此子有些急智,二十年後或有可為,現在不值一提。”鄭叔清十分輕蔑的說道。“嗯,本相也是如此認為的。你去吧,有時間想想怎麼幫聖人理財。如今這中樞的支出,越來越大了。到時候本相隻是決定大略,真正去辦事的,還是你。到時候若是戶部的差事辦砸了,可彆怪本相不講情麵。”李林甫淡然說道,臉上已經恢複的平靜,好似剛才那些微笑都是裝出來的一樣。“請左相放心!屬下一定儘心儘力!”鄭叔清恨不得把胸脯拍得震天響!……婚姻是人生大事,方重勇雖然年齡還沒到,但婚事卻已經定了下來,為此他異常不安,心中忐忑。深夜,他邀請方來鵲的父親方大福秉燭長談,打聽方家和長安的一些情況。“定親之事,確實不假,老奴亦是知之甚詳。隻是不想王忠嗣落魄至此,而阿郎已為幽州藩鎮觀察使,離節度使一步之遙。”方大福忍不住感慨歎息道。“所以說,這門親事是真的咯?”方重勇微微皺眉,人生在世,常常不能自由選擇。渣爹與王忠嗣家聯姻,這件事可不是自己能說了算的,王忠嗣遲早要起複,而渣爹已經是幽州大員。解除婚姻,代表著政治上的劇變。所帶來的衝擊,會遠遠超過方重勇的預料。“退婚流是不行了誒,明日去王家宅院看看吧。”方重勇哀歎道。他現在還是個孩子,為什麼要承擔這麼多事情呢!“在懷遠坊,出坊門往西北走。”方大福言簡意賅的說道。方重勇點點頭,看來是必須得去一趟王家了。運作王忠嗣外調邊鎮建功立業,不跟他的家裡人說,那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因為“運作”這種事情,有時候是會幫倒忙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運作,曆史上多不勝數。“阿郎從前說過,你不該待在長安,甚至永遠都不要回長安。但……你還是回來了。”方大福忍不住感慨說道。這話讓方重勇大為驚奇,他迷惑不解的問道:“長安發展的機會多,為何不應該在長安呢?”“因為阿郎說過,長安不會一直繁華下去,或許哪一天會大難臨頭。這裡人多是非也多,你小時候有些呆板,阿郎認為你可能無法自保。方來鵲這小子也很傻,你們兩個癡人如何去應對大難臨頭?”方大福也搞不懂為什麼方有德硬是要把方重勇丟夔州自己去辦事。或許,這其中有什麼謀劃也未必。在方大福眼裡,方有德是無所不能的。“無妨的,在大唐,不在長安,還能在哪裡啊。”方重勇歎息說道,來唐朝不在長安,就跟去烤魚店吃飯不吃烤魚一般。他不是什麼清心寡欲又耐得住寂寞的人,就算現在不來長安,以後也遲早會來。“對了,王家的宅院,應該是聖人賜予的吧?”方重勇忽然想起許遠等人說,像他們家這樣的宅子,一個月的租金就七貫起步,還是單間!光租金就這價了,可想而知在長安買房要多貴!據說白居易剛剛來長安上班的時候,一個月工資當中一半的錢都要交房租,當官三十年,算是步步高升才湊齊了錢買了一套房子。當官的都是如此,足以見得長安的房價有多恐怖了。當然了,長安很大,從居住格局上說,是“北密南稀”“西富東貴”,南麵的貧民區,那邊不僅治安很差,三教九流聚集,而且還沒住滿。“沒錯,王忠嗣雖然貴為將軍,他父親也是為國捐軀。但若是沒有聖人賜予,他在長安也是買不起房的。”方大福十分確定的說道,平日裡他要買菜做飯,對長安的物價有著非常直觀的認識。李隆基會賞賜宅院,也實在是因為長安房價太高了,已經到了駭人聽聞的程度。尋常官吏,真買不起。不過外鎮為將,就必須在長安有家眷(不一定是所有家眷),這個也是定例了。安史之變的時候,安祿山之子也在長安,很倒黴的被李隆基割了。之前王忠嗣畢竟也當過大將,又是從宮廷內走出來的人,在長安沒有宅院才是怪事!方重勇想了想,覺得王家在長安的日子,應該過得比較難。王忠嗣被貶官,俸祿也少了很多,王家人要怎麼生活呢?想想都不太樂觀。就是鄭叔清這種世家出身的人,也是家裡一堆人擠一個院子,居住條件跟老家沒得比。一夜無話,第二天他怕那個大嘴巴的方來鵲亂說話,隻是帶著阿段,前往懷遠坊。按王忠嗣給的地址,去尋找王家人住處。未婚妻小蘿莉到底是個萌妹呢,還是個大胖子呢?聽說王忠嗣的夫人乃是李隆基下令賜婚的,隴西李氏姑臧房出身,家世很了不得,這位小蘿莉應該長得不差吧?帶著患得患失的心情,順利的通過懷遠坊的坊門,找到了地方之後,方重勇敲響了王家的院門。“你們找誰?”一位風度翩翩的年輕人打開門,臉上的笑容,隨著看清方重勇的模樣而消失。“我乃王家之婿,有事找嶽母商議大事。”方重勇行了一禮,不卑不亢的說道。“既然是女婿,何以連王氏之人搬走了都不知道?你不會是冒名頂替的吧?”這位俊朗的年輕人一臉疑惑,眼神不善的看著方重勇,兩人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