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這件事情,當真是一言難儘。對了,在下李揆,乃是王將軍妻家的遠方親戚,暫時寄住在這裡。”李揆看到方重勇拿出寫著王韞秀生辰八字的紅紙後,就立刻察覺到有大事要發生。方重勇被李揆請進堂屋,卻見到這裡隻有一個打掃院子的下仆而已,整個院子看起來都空空蕩蕩,王家人一個都看不到。也不知道是出遠門了呢,還是有什麼事情臨時去長安彆處了。落座之後,李揆這才無奈歎息道:“王將軍被貶官後,這處宅院便無法維持了。長安的衣食住行,還有這處宅院的打理,都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承擔的。某在長安讀書準備科舉,說實在話,也租不起房子,隻好暫住在遠房親戚家中。王將軍正室夫人李氏,乃是隴西李氏姑臧房的人,與某是同族同支。故而收留某在此看管屋舍,順便備考科舉。”李揆的話語中帶著不可為他人言語的辛酸。王忠嗣一家,其母親匡氏乃是漢代匡衡的後人,到今時今日已經是小門小戶。都說婚姻要門當戶對,王忠嗣的父親王海濱若是身家豐厚,背景強橫,至於說跟已然落魄到不成樣子的匡氏聯姻麼?如今長安米貴,王氏的家人都是孤兒寡母的,在家財上亦是沒有進項,蝸居長安日子過得很辛苦。而李隆基賞賜的屋舍,那是不能隨意買賣的,搞不好就要被扣上“欺君”的帽子。李揆自己也有難處。他雖然出身隴西李氏姑臧房,但財帛都是族裡的,需要有急用的時候才能拿出來用。而家族子弟眾多,都是各找門路,各自發展。長安物價驚人,哪怕是世家子弟,到了這裡也是能省就省。考科舉,就必須要到長安周邊來尋找“貴人”的門路,不然根本沒戲。李揆是世家出身又如何?搞得誰家裡還沒背景一樣,到時候拚關係拚後台,李揆也並非十拿九穩的。一聽說王忠嗣的夫人李氏有退出長安回家鄉安頓的意思,家族中就有人作保,讓李揆來這裡暫住,每個月付給王忠嗣一家人一筆錢,用來改善生活。這樣做好處很多。因為王忠嗣現在隻是暫時落魄,一旦他起複,長安的宅院也還在,他的家人,包括李氏,也可以從老家搬回來。況且李揆隻是為了科舉暫住這裡,一旦科舉中第,則立馬鯉魚躍龍門。他這樣世家出身的子弟,一旦中第,在長安是不會缺乏門路的,當然不會像後來的白居易那麼慘要自己攢錢買房。看到李揆不像是奸猾之人,方重勇心中有個疑問不吐不快。他沉吟片刻問道:“在下嶽父乃是太原王氏出身,家世不俗……何以會一旦被貶官就在長安住不起房子了呢?”“就算是官宦之家,又豈是人人都能錦衣玉食?”李揆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袍子反問道,臉上的不甘溢於言表。藏青色的麻葛袍子,上麵樸素得沒有一點配飾。世家實在是太大了,而且他現在還沒有科舉中第,更沒有當官。家中各支子弟不少,若是人人都錦衣玉食,金山銀山也不夠花的。奢侈的生活,那必須得在長安做官,或者父親兄長在長安做官才行。他向往這樣的生活,也願意靠自己的努力去達到。如今的狀態與“寄人籬下”僅僅一線之隔,強烈的自尊心,讓李揆並不願意在這裡常住。“那李兄可知道我嶽父一家人搬去哪裡了麼?”方重勇無奈詢問道,踏馬的王忠嗣辦事太不靠譜了,家裡搬家了都不知會一聲。說好的青梅竹馬萌妹老婆呢?“王將軍的家眷已經搬回華州鄭縣老家了,沒有與某說過什麼,確切的說,來長安後,某與他們都沒有見過麵,隻是很久之前,在王將軍娶親的時候,某去吃過酒見過他們一麵而已。”換言之,李揆是聽家裡安排到這裡暫住並管理屋舍的。王忠嗣的夫人李氏並未與他接觸,都是李家的人從中牽線,操辦此事。“華州鄭縣……”方重勇沉吟不語,在想這地方到底在哪裡。唐代的名字跟前麵的時代差彆較大,由州郡縣三級製度改為州縣兩級,因此經常出現很多陌生的,帶“州”字的地名。“華州鄭縣就在華山腳下,離長安大約**十裡,坐牛車到那裡大概兩日。”李揆不以為意說道,他大概也知道了王忠嗣的家人搬離長安的原因。長安沒有親人,物價還貴死,王忠嗣不在朝廷中擔任大將,那留在長安做什麼呢?鄭縣老家並不遠,王忠嗣家在那裡又有親人又有田地,哪怕再回長安也就兩三天的腳程罷了。實在是犯不著蝸居長安各種不便。“也行吧,那在下這便出發去鄭縣。”方重勇已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這些個大人啊,什麼方有德啊,什麼王忠嗣啊,什麼鄭叔清啊,一個兩個的都是坑貨!全都在為難他這個半大孩子!“莫非……你是方節帥之子?”李揆要考科舉,自然關注長安有什麼權貴可以走門路。方有德其實也是所謂的“門路”之一,但他目前已經去幽州了。一想起與王忠嗣聯姻的人家,李揆就想起這一茬來。畢竟,“握槊為婚”的段子,已經傳得到處都是,作為王忠嗣夫人家的親戚,自然不會不知道這一茬。“除了我這個倒黴鬼,還能有誰呢?”方重勇歎了口氣,已經準備起身離開。“其實,你年紀尚輕,倒是不必考慮婚姻大事。方節帥既然已經有安排了,那麼到時候自然是水到渠成的。”李揆好心勸說道,討好親近之意已經再明顯不過了。方重勇是王忠嗣的女婿,又是方有德的兒子,王忠嗣的夫人是姑臧李氏出身,自己也是姑臧李氏出身,這門路不就來了麼?李揆心中火熱,看方重勇的眼神都變了。“此事說來話長一言難儘,隻能等某見到嶽母之後再行定奪。有所叨擾請見諒,某這便告辭了。”方重勇拱手對著李揆行了一禮。哪知道李揆熱情拉著他的衣袖說道:“宣平坊有個叫王生的人善於抽簽算命,百算百靈。你我一見如故,不如今日去宣平坊一趟如何?”“如此也好,反正宣平坊就在我家附近不遠。”方重勇微微點頭,沒有拒絕。李揆有私心,拉關係的心思昭然若揭。但方重勇覺得無所謂,人是社會的動物,關係是互相的。自己剛剛來長安不久,前路還挺渺茫的,多條朋友多條路嘛。反正回家順路,看看唐代神棍怎麼耍把戲,也挺有意思的。方重勇心中無可無不可的想道。……幽州薊城(北京)南北九裡,東西七裡,開十門,城周長三十二裡,是一座南北略長,東西略窄的長方形城市,是一座以古代的標準而言規模相當可觀的大城了。這裡是幽州,甚至是河北的北部最核心區域,沒有之一。薊城東北是檀州城(北京密雲區),向北過古北口繼續向東北走,唐軍在這裡設置了一個軍屯:東軍守捉!不僅為了屯田,更是為了練兵與邊防。守捉為唐朝獨有,而彆朝沒有的邊防機構,長官被稱為守捉將軍。守捉駐兵300至7000多人不等,設置非常靈活,可以看做是邊軍屯守的編製,而非是兵員來源的編製。守捉內官兵可能有正規軍,也就是府兵番上,也可能有團結兵,甚至是囚犯,更不乏幽州節度使花錢雇本地人駐守。來源非常龐雜,胡漢皆有,但都是統一管理。無論你是府兵番上,還是本地招募,在這裡都是一個規矩。再往東北,便是墨鬥山。唐國與奚人以墨鬥山為國界,唐軍在此建立了邊軍“墨鬥軍”,屯紮渡雲嶺(通嶺),以防備奚人偷渡過境。雖然已經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但渡雲嶺的天氣依然令人感覺到了寒意。披著大氅,一身皮甲的幽州觀察處置使方有德,正帶著親衛檢閱墨鬥軍。而幽州節度使張守珪,則是安靜在站在一旁觀摩,並不說話。看上去似乎很給方有德麵子。不給麵子確實不行,雖然張守珪的官職比方有德大一丟丟,但是他跟李隆基的關係,卻比方有德跟李隆基的關係差了不止一點。甚至可以用雲泥之彆來形容。有傳言稱,李隆基之所以當初會果斷發動政變乾掉太平公主,就是方有德從中謀劃主事。這個人低調行事,不代表他能量很小。方有德的麵前跪著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身上的盔甲早已被脫去,隻穿著單衣,被五花大綁著,正一臉憤怒的看著方有德不說話。“崔乾佑,你盜取軍糧證據確鑿。如今本節帥拿你人頭警示三軍,以肅正軍紀,伱可還有話說?”方有德拔出佩劍,將其按在崔乾佑的頭發上,侮辱挑釁的姿態很是濃厚。一旁的張守珪看不懂方有德到底想做什麼,不過崔乾佑不過是墨鬥軍的一個小小伍長而已,處置了也就處置了。如果殺這個人就能跟李隆基牽上線,那再殺十個他也不介意。官場裡麵,一個士卒的性命算個屁。當然了,殺人可以,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殺,不行!“呸!沒拿就是沒拿,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隻管動手便是!”崔乾佑梗著脖子叫嚷道,對著方有德吐了一口痰,隨即被對方身邊的親兵衝過來拳打腳踢。先是軍中報告說有軍糧丟失,後麵那幾袋軍糧又“神奇的”出現在自己的營帳,最後跟自己同吃同住的袍澤站出來指證自己,說他崔乾佑盜取軍糧拿回來的時候,正好被對方看到了。這一切栽贓陷害的連環套跟商量好了一樣,要是這都不是栽贓,那才是真見鬼!“慢著。”張守珪慢悠悠的走過來,將方有德拉到一旁。“幽州邊鎮,販夫走卒之輩不少,平日裡作奸犯科亦是不罕見。這便如當年班超定西域一般,西域漢軍之中皆好勇鬥狠之輩,身家清白的少。這個崔乾佑,不過伍長而已,雖是博陵崔氏出身,然家道早已中落,在公台眼中不過螻蟻耳。不如某將其革除軍籍,送還其家,然後暗示地方官府將其發配徭役,公台以為如何?”張守珪不動聲色的詢問道。他才是幽州節度使!方有德隻是觀察處置使。如果有自己配合,方有德便能在幽州邊鎮橫著走,想處置誰就處置誰;若是沒有自己配合,方有德哪怕有再多的聖眷也耍不出來!大不了撕破臉,鬨到天子麵前去。觀察處置使,本身就是糾察軍中不法的。崔乾佑犯事(明顯被栽贓),被方有德拿下,這也是對方分內之事。當著他張守珪的麵殺邊軍士卒,不是不可以,但不能用這樣低劣的栽贓手段。意思意思懲罰下就得了,殺人是絕對不行的。如果方有德可以在自己軍中胡亂殺人,那張守珪還怎麼統帥三軍?“張節帥替你求情,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打五十軍棍,押送回其原籍!”方有德大手一揮,轉身便走。一行人騎馬返回幽州城,此番方有德視察邊境軍情的事情也辦完了。張守珪盛情宴請方有德,吃的都是本地野味。席間並無閒雜人等,張守珪想起崔乾佑之事,疑惑詢問方有德道:“崔乾佑不過一伍長而已,公台何以大動乾戈?”“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某知其無辜,但誠如節帥所言,幽州邊軍內作奸犯科者累累不勝數。崔乾佑之輩都有受軍法懲治的危險,那些真正盜取軍糧之人,難道還會肆無忌憚,毫無顧忌的盜竊麼?”方有德說出了他自己的那一套理論。張守珪微微點頭,他雖然不是完全讚同方有德的做法,但不得不說,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對待普通人或許不好使,然而在邊軍中卻很吃他這一套。方有德拿一個無辜士卒立威,在這群是非觀念很淡漠的邊軍丘八之中,確實很好使。出手沒有規則,就不太好預測;不好預測,則意味著有超強的威懾力。辭彆了張守珪,方有德回到自己的住處,屏退左右之後,他拿出了一個貼身放置的線裝冊子。翻到第二頁,方有德拿出朱筆,在“崔乾佑”這個名字上,重重的劃上了一筆。而他那本冊子上,赫然寫著一連串的名字。安祿山,史思明,嚴莊,崔乾佑、安守忠、李歸仁……其中嚴莊與崔乾佑的名字已經被朱筆劃去。“壞我大唐盛世者,都要死!”微弱燭光的照耀下,方有德喃喃自語的說道,將冊子收到貼身的口袋裡放好,臉上帶著欣慰與滿足。如果解決不了問題,那就把製造問題的人解決,方有德的思維非常簡單粗暴。至於有沒有效,那隻能去問蒼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