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二年二月初七,貴陽城被水西安邦彥、水東宋萬化親率十萬人馬圍困,時間長達十個月之久。
隨著時間延長,孤城困守的劣勢逐漸顯現。
五月,貴陽城開始出現搶米事件,六月初開始限量、減量供給,七月官廩告罄,幸有六月城內士紳所納米糧支撐了兩個月。
九月糧食告罄後,城內開始出現吃人事件,先吃死屍,後吃活人。城中甚至‘親屬相啖’。參政潘潤民之一女也被人吃掉。城內人跡罕至,吃人生火引發城內火災,由於很多房屋都空掉,無人救火,大火蔓延。
十一月十一日之後,全城奄奄一息,各衙門幾無人員看守,貴陽軍政當局形同虛設。
……
雲崢的精神世界裡,無數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那是回憶的潮水在洶湧:
“周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水西叛軍既然答應放一部分饑民出城,大人可以混在饑民裡逃脫,以圖後事。”
“雲崢小友莫再勸我,本官一介文弱書生,在這亂世之中不過是無用之人,又何必苟且偷生。更何況本官乃一縣父母,豈能棄百姓而逃。”
“可是這貴陽城中早就沒有糧食了!周大人,我來到這個世界,隻有你們一家人對我最好,從哲死了,我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後的親人離世!”
周從哲,是周知縣的獨子,也是雲崢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個朋友。
一個月前,水西叛軍派遣奸細焚燒貴陽城糧草,周從哲等書院的學生不顧個人安危,奮勇撲救,最終被火海所吞噬。
“雲崢,也許你說過的那個人人如龍的世界總有一天會出現,我也想活著見證那個世界誕生。但是貴陽城已經淪為一個人間煉獄,其中人性泯滅,相食之事頻發。”
“死屍吃完了,他們開始吃活人。那些餓極了的部卒居然公然在市場屠殺百姓,不但自己吃,還以一兩銀子一斤售賣人肉。”
“本官無用之人,隻能自殺以饗軍。但是我還是自私地希望你能夠活下去,無論付出任何代價,我知道你一定有這個能力。”
……
“雲大哥,我真的不想死啊!我好想看到你說的那個世界。為什麼,在貴陽圍城那樣的煉獄都能活下來,卻要死在這裡。”雲大稚嫩的麵孔因承受著劇烈的痛苦而扭曲,他的五官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撕扯,雙眼圓睜,嘴角緊抿成一道痛苦的弧線,額頭上密布的汗珠與猙獰的表情,共同訴說著那份難以言喻的極致苦楚。
雲大,貴陽圍城十萬軍民之中,最後碩果僅存的二百餘人之一,也是雲崢在貴陽城的朋友裡,唯一一個最終得以活著離開的。
離開貴陽之後,他隨雲崢投身軍旅,和雲崢一起身先士卒,兩個人身上那股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殺氣每每令年齡比他們大一輪的敵人膽寒。
但是此刻,他的身上卻插滿了箭矢,這個一直默默地追隨著自己,信任著自己,無論刀山火海都願意陪自己去闖的朋友,眼看就要失去所有的生機。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雲大眼中的無助和彷徨,才能夠讓人想起他隻是一個即將滿十五歲的少年。
在雲大的彌留之際,一個聲音在雲崢腦海回蕩:“雲大哥,我以後就叫雲大吧,彆看這個名字不起眼,以後你會有越來越多的追隨者,那個時候,我就是他們的老大!”
……
“雲兄弟,你放開我吧,我這條爛命就算能救回去也隻會淪為廢人。我承認之前確實小看你了,可是你不應該小看我,以為我們夷人就貪生怕死了。”
“說起來,我的弟弟如果沒死,就像你一樣大了。他叫芳樹,在我的老家,應該還有不少人知道他埋在哪裡。你若是事後能從戰場上找到我的屍體,就把我和他埋在一起吧。”
……
“原來你是明朝的密探啊,枉我多次在大人麵前替你解圍。”
“嗬嗬,朋友?你將大明官軍放進城,還想做我的朋友。在下可配不上你這麼一個智勇雙全,前途無量的朋友。”
……
雲崢緊抿著嘴唇,嘴角微微下拉,呼吸也變得沉重起來。
無數戰友的呼喊在他耳畔回響,死者的遺憾如繩索般緊緊纏繞著他的心臟。
他們的魂夢,仿佛凝聚成一片翡翠色的仙境,如文蘭大陸,如伊甸芳園,如桃源仙境,如蓬萊三山。
其實他們的夢想,隻要天下太平就能做到。
雲崢不打算像方士徐福、遁入桃花源的古秦人,還有開拓文蘭的丹麥人托爾芬先生那樣逃避。
所以他隻能用刀殺光所有的野心家,以回應戰友們留下的遺憾。
長星亙東南,壯士拭寶刀。
雲崢掏出一塊鮮紅如血的緞布擦拭著七星寶刀的刀鋒,刀刃灼灼閃爍,形成北鬥圖樣,光芒中隱隱浮現出無數勇士在血與火中衝鋒陷陣的虛影。
鐵拐被段正嚴隨手擲出,棄如敝屣。
有人棄劍如遺,有人終身不負。但在段正嚴看來,段氏子孫,終身不負的,隻有以命性凝聚而成的那把“天子化龍劍”。
佛曰:“天下地下,唯我獨尊。”而這“天子化龍劍”,亦是天子自我意識的具現。
九道浩瀚的龍氣自陳羽衝的軀體丹田輪海中囤聚,沿著脊柱大龍騰升而上,登上仙台紫府,自七竅中呼嘯而出,由虛凝實,化作一把九龍纏繞的黃金寶劍,執於陳羽衝右掌當中。
咻地一聲破空厲響,雲崢的腳下的大理石地麵已被炸出了一個小坑。
但雲崢身形如鬼魅般移形換位,隻留下一道幻影。而後出現在另一個位置的他,仍然在閒庭信步般擦拭著寶刀,隻是刀鋒上殺氣卻越來越濃鬱。
狹路相逢勇者勝。高手對決,不僅憑境界,更憑氣勢。
近身格鬥之前,段正嚴先以“千秋山河指”攻擊,這招是以十指中的經脈射出真氣出體,達到殺傷穿刺的效果。雖然射程不及槍械之遠,使用上卻更加靈活,比起一般的暗器又更加難以防備。
這一擊的目的並不是要傷到雲崢,而是想要打斷雲崢未戰先立的氣勢,破掉雲崢的先機。
段正嚴生前雖然縱橫一世,但畢竟肉體已朽,不複生人的至陽之氣。而陳羽衝這具軀體之前又慘敗給雲崢,氣勢已沮。
“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眼見雲崢如同閒庭信步般避開自己的重重攻勢,段正嚴暗歎道:“這小子恐怕氣運當真不凡。”
這句俗語,說的是有的人如秋蟬一般,預先感知危險,做出常理無法解釋的判斷。而絕大部分人天生遲鈍,死到臨頭,尚且不知。
雲崢能夠避開“千秋山河指”的一擊,未被打斷氣勢,氣勢進一步攀升如泰嶽,沒有分毫道理可講。
陳羽衝大驚:“老祖宗,莫非,他真的與葉天王一般,是所謂的天命人……”
雲崢已然猛撲而來,刀劍相擊,如暴雷在寂靜中炸響。
劍影刀光中,時而劍如飛矢,刀橫劈阻擋,如巨石攔江;時而刀似霹靂,劍斜挑化解,似輕燕掠波。
每一次刀劍相斫,都炸開一團絢爛的光芒。
場外的葉曦、安妙彤、厲道人等人,一個個看得目眩神馳,掩口輕歎,心緒不斷被激烈的戰鬥所調動。
雲崢長刀縱橫,有十蕩十決之勇。一往無前的決意下,天子化龍劍數次被七星寶刀砍斫,生出豁口,隻因這是一把精氣神凝聚的虛體神兵,才能在每次破損後迅速修複。
不多時,兩人已經交手了二十多個回合。
天子化龍劍作為大理段氏皇家絕學,攜帶杲日之威向雲崢不斷劈砸而下,剛猛無匹。九條龍氣,在劍上長吟短嘯,噴吐出氤氳的金色龍息。
而雲崢的七星寶刀指東打西,指南打北,七顆由銀耀石鑲嵌而成的北鬥星辰毫光暴漲,照得雲崢臉龐越發冷峻,眼底殺氣騰騰。
南鬥注生,北鬥注死。此刻,雲崢如被北鬥星君附體,有手掌他人生死之威。
大理天子又如何?唐太宗李世民入冥府,尚且在閻君麵前戰戰兢兢。段正嚴這個僻處西南的草頭天子,又怎及得北鬥鬥齋星神執掌殺伐的赫赫天威?
刀如霜雪,劍似日月。霜雪卻絲毫不遜於日月之威,甚至有斬破日月之勢。
麵對雲崢先機已立,段正嚴的“天子化龍劍”,竟占不到絲毫便宜。
唯一能給雲崢帶來一點麻煩的,僅有真氣出體傷人的“千秋山河指”。
相比槍械,“千秋山河指”發射靈活,不需要擺架勢瞄準,因此讓人防不勝防。
而段正嚴的步法又相當詭異,仿佛馮虛禦風而行,令人難以捉摸。這對於施展“千秋山河指”偷襲,無疑如虎添翼。
段正嚴尚有肉身時,早年並未修成天子化龍劍,隻以千秋山河指作為主要攻擊手段,加上詭異令人無從捉摸的步法,就已成為當世有數的高手。
若非段正嚴在戰鬥過程中,屢次以左手發“千秋山河指”襲擾,雲崢相信,他早已將這具陳羽衝的軀體攔腰斫斷。
段正嚴也心頭暗道不妙:“這小子年紀輕輕,如何將‘心眼’修到如此精深奧妙之境?”
除了大理段氏的“千秋山河指”,自然還有著其他能將真氣化形,出體傷人的絕學。
現今西土咒術傳入中國,許多法師更是能發出無形的火焰、閃電、光球進行攻擊。
雖然附魔的兵刃足以劈碎這些攻擊,然而這些無從捉摸的襲擊手段防不勝防,如果沒有強大的第六感,很難麵對此類對手時,在生死搏殺中生存下來。
第六感常被誤認為與佛家所說的第八識阿賴耶識有關,但實際上應當屬於第七識末那識,而高於第六識意識。
雲崢通過修煉“修羅殺伐”之道,不惟心誌如鐵,其“心眼”的修煉,也臻至極境,縱潛意識也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這才是當他狂戰成破軍修羅之後,仍能警覺於各種暗算、陷阱的基本保障。
段正嚴又擎起天子化龍劍,與雲崢惡鬥了十個回合,隻見雲崢雙眸已變成了鮮血的紅色,帶著對陳羽衝,或者說他的必殺之意。
“屠龍斬!”
雲崢一聲暴喝,七星寶刀舉上半空,如劈開大樹一般淩空斫下,天子化龍劍發出一聲驚心動魄的慘嘶,九道龍氣同時切斷,斷麵流出血來。
段正嚴駭然,操縱陳羽衝的身軀向後飛退。
眼看著雲崢身上的氣勢還在不斷攀升,段正嚴不由得一歎,對陳羽衝說道:“小子,做好逃命的心理準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