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煙嫋嫋,佛手瓜的味道已經被衝淡,那邊靠牆條案上,西洋自鳴鐘響了三下。
已經戌時了。
“母後。”皇帝開口道:“夜深了,改日吧。”
經他提醒,太後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的言行有些不妥。
哪有正經人家大半夜叫個未出閣的小姑娘來見男人的,更何況那男人還可能是她未來的公公。
皇帝一向克謹守禮,即便不為了外頭的名聲,他從小從聖人那裡得來的教誨也讓他斷乎做不來這樣的事情。
太後忙止住那宮女,歎道:“是我疏忽了。”
就算要見,也要挑個好日子,在白日裡當著眾人麵見,如此才不失皇家威儀,也不叫人說閒話。
太後想了想,道:“叫欽天監挑個日子,最好在萬壽節前。”
皇帝說好。
出了萬壽宮,天邊的火燒雲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起了風,羊角宮燈在風中飄搖,宮道上濕漉漉的,微弱燈暈下,能瞧見零星的雨絲。
身後長長隊伍裡,拿傘的宮人從一眾捧著金盆、茶壺、衣物的宦官中出列,快步行至前頭,將手中雨傘恭敬遞交給王植,再由王植打開,撐在皇帝頭上。
整個過程所有人寂靜無聲,連腳步都不曾有一絲一毫的錯亂。
忽然間,皇帝忽然抬了手。
“停。”王植仰頭詢問:“主子。”
皇帝又擺了擺手,禦攆落下。
四周冷冷清清,隻有淅瀝瀝的雨絲拍打在雨傘上的‘啪嗒’聲響。
皇帝坐在那裡,並不動,亦不說話。
眾人屏聲靜氣,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王植正猶豫要不要開口,卻不料皇帝忽然做出一個出乎他意料的舉動。
皇帝下了禦攆,從他手中抽出雨傘。
王植瞪大了雙眼,一點點望著皇帝朝假山那邊走去。
皇帝腳步沉穩,抬眼,不著片刻,那道熟悉的身影便出現在他視線之中。
小姑娘還坐在那裡,連位置都未曾有絲毫改變,努力挺直的脊背在雨中微微顫抖。
她在這裡,坐了幾個時辰。
“怎麼還不回去?”他問。
荷回已然坐得渾身快要失去知覺,頭頂的雨忽然消失那一刻,她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直到對方從嗓子裡再次發出一聲醇厚低沉的‘嗯?”她方才意識到自己身邊有人。
她抬頭,在傘下望著他的臉,沒有說話。
還是那樣,木呆呆的。
皇帝並不急,反而覺得有趣,低頭瞧著她。
“我”她終於反應過來,改了口,說,“妾在等您呀。”
雨滴忽然大了起來,‘啪嗒’一聲巨響落在傘麵上,如一朵聖大的火花,在皇帝心頭炸開。
他手握著傘,眸色漆黑如墨。
荷回不知為何自己說了那樣一句話後,對方便沒了反應,心中惴惴不安。
在家時,她家隔壁的寡婦每回同情郎說話,都是如此做派,難不成她方才學的不像?
時值仲夏,夜裡並不冷,連雨絲落在麵頰上,都帶著絲絲溫熱。
也不知是不是她夜不能視物的毛病又加重了些,對方已經離自己如此之近,她卻仍舊不能瞧出他是何摸樣,隻能隱約瞧出一抹朦朧的輪廓。
於是落在皇帝眼中,便是小姑娘在傘下仰頭,對著他深深凝望。
下著雨,月色不顯,微弱光線映照在小姑娘雪白的麵頰上,映襯得她眉間的胭脂記愈發攝人心魄。
皇帝一向沉穩持重,但他的耐心有限,一般隻用在有用之人身上,比如前朝閣老或者國家肱股之臣,很顯然,眼前這個小姑娘並不在此列。
她隻是個不起眼的秀女,他將來後宮的一員,他並不需要做什麽,她便會費儘心思來討好的存在,不值得他浪費時間和心力去與之周旋。
若非上回他剛回鸞,想要暗查宮中情況,她連同自己說上話的資格都沒有。
然而或許是她眉間的胭脂記太過鮮豔,晃花了他的眼睛,待皇帝反應過來,已然將手中傘微微傾斜,將她整個身體全然遮住,破天荒地地問了一句:“等我做什麼。”
聲音這樣像。
果然是寧王麼。
荷回心中歡喜,自己果然沒白等。
同時心頭一鬆,果然,天下男子都吃這一套。
寧王竟也對她和氣起來。
想著大約是他明白了從前對自己的種種行為是有些過分,所以心中愧疚,這才對她轉變了態度。
她眨了眨眼,忍不住笑起來,想起宮中教的那些禮儀,要女眷們笑不露齒,怕他嫌棄,連忙又將嘴巴閉上。
貝齒咬在唇上,留下深深的牙印。
皇帝視線停留在上頭,稍頃,終於移開。
在這樣一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夜裡,他鬼使神差的,心頭忽然蹦出一個念頭。
這個小姑娘。
她笑起來,有一顆米粒大小的虎牙。
很好看。
黑夜將他所有的動作和想法隱沒,荷回瞧不見,也不曾有絲毫察覺。
她站起身來,從衣袖間將荷包掏出,倒出裡頭的銀稞子,捧在手心,說:“您上回幫了我,妾說過,要把錢給小您的。”
她想喊聲小爺,卻想到也許寧王並不想在她跟前暴露身份,因此忍住了。
皇帝不想她還記得那夜的話,默然無語,說,“我並不缺錢。”
“哦。”荷回將那幾塊銀稞子窩在手心裡,內心天人交戰。
荷回自然知道,寧王殿下,當今聖上唯一的兒子,錦繡堆起來的人,如何會缺錢財。
其實她心裡也舍不得,畢竟宮中的月例銀子雖多,但花銷更多,餘下的還要托小宦官寄回家裡,以補貼家用,每月留在手裡的並沒有多少,如今全在這裡了。
她狠了狠心,道:“可妾答應了您,不能言而無信。”
他本就不喜歡自己,若她昧下這幾塊銀稞子,怕是要更厭惡她。
見她明明心中不舍,卻還是強裝不在意,一臉大義凜然的神情,皇帝不由笑了。
他說好,“既如此,給我吧。”
割肉似的,荷回木著一張臉,將銀稞子恭敬遞過去,心卻在滴血。
他為何不再拒絕一下呢。
隻要他再拒絕一下,她就有理由後悔了。
如今隻能硬著頭皮,將銀稞子捧過去。
因為瞧不見,一雙手摸到一塊硬邦邦的東西,那東西微微鼓著,還散發著熱氣。
荷回眨了兩下眼睛,後知後覺發現,那是男子的胸膛。
夏日裡,人本就穿得少,隻是微微一碰,便能察覺到單薄布料下獨屬於男子肌膚的溫熱。
她這樣冒犯他
荷回心頭一跳,連忙將手收回,然而或許是動作太急,一個趔趄,就要摔倒。
等荷回回過神來,赫然發現自己腰間橫著一隻大手,堅定有力。
大概當真是她往日同寧王的接觸太少了,她竟不知這個同她年歲差不多大的少年郎竟有這般力氣。
念頭在腦海中轉了一瞬,即刻被遲來的羞恥感取代。
男女授受不親,若是叫她爹瞧見了,非打死她不可。
即便隻是為了救她而產生的身體接觸,也不成。
荷回飛快起身,從男人懷裡退出來。
皇帝不自覺挑了挑眉。
這個小姑娘究竟知不知道,在男人摟著她腰時,做出這樣的舉動,很煞風景。
若換做是他的那些妃子,隻會趁機鑽進他懷中,溫言喚他皇爺、陛下,像一朵盛開的花,使勁渾身解數,將他拉入自己親手編造的溫柔鄉。
即便許多時候,他看著她們的表演,心如止水,甚至有一絲煩躁。
但他知道,這就是世間大多數男女調情的手段,他不該是這個例外。
至少,不能叫人瞧出來,他是個例外。
當今皇帝,不能是個不懂男女情事的怪物,所作所為,定要符合世人對他的期望,就連在娶女人這個問題上,也一樣。
然而如今他麵對眼前這個木訥,市儈,甚至有些無趣的小姑娘,心中那原本應該生出的煩躁竟奇跡般的蕩然無存。
皇帝覺得新奇,視線落在小姑娘臉上,陷入沉思。
她很順眼。
或許,他並不像想象中那樣排斥太後給他選秀。
若未來身邊有眼前人陪著,也不錯。
待到秀女麵聖那一日,他需給她個瞧得過去的位份。
卻說姚朱見荷回久久不回壽明殿,不禁有些著急,拿著雨傘出來尋人。
畢竟荷回若是出了什麼事,她不好交代。
遠遠隔著假山,瞧見荷回身影,正待要喚人,餘光不期然瞥見假山洞中露出的另一個人的下巴,不由頓住。
沈姑娘身邊——
有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