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植雙目微睜,隻覺意外。
是月餘前,皇爺在船上遇見的那個小姑娘。
王植明顯感覺到坐在禦攆上的皇帝,在看到她麵容的那一刻,眼簾微微跳動了下,片刻之後,方才歸於平靜。
那夜沒看分明,此刻,天地被熱氣熏成一片帶黑的橙黃琉璃瓦,殘陽留有餘暉,尚未全然昏沉的光線足夠瞧清楚對方模樣。
她一雙杏眼,裡頭嵌兩隻黑漆漆瞳仁,就那樣看著你,好似一頭懵懂脆弱的幼獸,一個不注意,就跳進你心裡去。
眉間一點胭脂痣,恰如皚皚白雪中盛開的梅花,絢爛奪目,令人見之忘俗。
倒好個模樣,隻是大抵入宮不久,身上還股市井氣還沒脫乾淨,倒將她原本九分的容貌減了兩分,隻剩七分了。
秀女中有這樣的人麼?王植微蹙眉眼,絞儘腦汁回想。
負責選秀的是他手下的秉筆太監,他並不記得他對自己說過有哪位秀女眉間生有胭脂記的。
正怔仲間,忽見那小姑娘眨了兩下眼睛,露出迷惑的神情,隨即像是沒事兒人一般,重新將腦袋轉了回去,手摸在食盒上,猶豫半晌,將蓋子掀起一個小角,從裡頭摸出一塊點心塞進嘴裡。
“”
王植下意識抬頭,將視線小心投向皇帝,隻見他端坐在禦攆上,兩條長腿自然交疊,龍顏微側,一隻手搭上膝蓋,而另一隻手搭在扶把上,正有規律地輕輕敲擊著。
這是他思考時慣常的動作。
王植斟酌道:“主子,那邊有假山石擋著,姑娘許是沒瞧見我們,奴婢這就派人將她喚來。”
見禦駕不跪,乃是大罪,小姑娘也不知吃了什麼雄心豹子膽,竟敢如此無理!
抬了手,正招呼隨從的小火者過去,忽聽耳邊傳來皇帝醇厚的嗓音,比之平日,竟平添些許溫柔,“彆打擾她。”
皇帝目光直直注視著岸邊那道瘦小的背影,瞧她吃點心的樣子,竟無端想起太後宮裡養著的那隻鬆鼠。
那鬆鼠是前年他出宮遊獵時所獲,想著太後或許喜歡,便帶了回來。
太後收到後,果然歡喜,著專門的內侍在宮裡養著,一直到如今,前幾日去太後宮殿請安偶然瞧見,它正在抱起核桃開殼,同眼前小姑娘如出一轍。
或許是餓了,小姑娘吃得有些急,險些嗆著,捂起嘴巴輕拍自己胸口。
無趣,笨拙,卻可愛。
皇帝膝上敲擊的手停下,緩緩將視線收回。
“皇帝。”太後抬手在人眼前晃了晃,好奇笑道:“想什麼呢,這樣入迷,從方才進來就這樣,叫你都聽不見。”
皇帝回過神來,頓了頓,起身扶著太後坐在鋪滿明黃褥子和軟枕的寶座上,彎起唇角,“沒什麽,兒子是瞧母後這條鬆鼠喂得好。”
太後抿嘴而笑:“這是你送給娘的東西,他們安敢不上心?”
指著左右道:“還不快討萬歲爺的賞?”
宮人嘩啦啦跪了一地,口中說著吉祥話。
皇帝並不腦,知道這是太後故意哄他高興,嘴角彎了彎,叫他們去外頭領賞。
鬨過一陣,宮人們漸次離去,殿裡霎時間安靜下來。
殿內香爐裡燃著木樨香,混和著條桌上擺放的佛手瓜的味道,撲麵而來一股香甜氣息,隻是兩種香氣混在一起,難免有些嗆鼻。
太後瞧了眼皇帝的神色,這才道:“我方才同你說的事,你怎麼看。”
皇帝道:“母後方才說什麼?”
太後沒好氣搖頭,手拿帕子指著他揶揄道:“還說方才沒想彆的,我同你說話都聽不見。”
也沒再追問他方才究竟在想什麼,左不過是些令人頭疼的朝務罷了。
“方才淨兒來我這兒請安,同我說起萬壽節快到了,說去年這時候爹爹在外頭征戰,身為兒子,他竟不能在你跟前侍奉左右,著實是不孝,今年你回來了,他便想著熱熱鬨鬨的叫你過這個節。”
皇帝端起幾案上的纏枝蓮紋壓手杯,熱氣升騰在半空中,遮住他鋒利的眉眼。
太後:“畢竟是你的生日,還是得你自己拿主意。”
見他還是不吭聲,太後歎口氣,勸他,“孩子已經知道錯了,他年紀小,又沒經驗,不像你似的,是險境裡摸爬滾打過來的,朝政大事,把握不好,出了錯,也是情有可原,你好好教他就是了。”
一番話說得皇帝撂下茶杯,“母後說的是。”
知道他這是同意了,太後意滿而笑,喚來身邊大宮女秋彤,“去告訴你們小爺,就說他爹爹同意萬壽節由他來辦,記得囑咐他,定要辦好,如若不然,他爹爹先不說,我先不饒他。”
大周皇室,與彆朝不同,因開朝先祖底層出身,自小便是孤兒,先後當過乞丐,做過和尚,當上皇帝天下安定時,親人已經死的七七八八,便比彆人更注重親情。
先祖當了皇帝,照舊與妻子同吃同住,張口閉口‘咱’,皇後甚至能直呼其名。
或許是繼承了先祖的血脈,後世子孫身上亦帶了一絲民間的鮮活氣兒,並不像先朝一般,皇室成員之間隻講利益,不講一絲人情。
可這隻是表麵罷了。
再是一家人,麵上爹爹娘親、叔伯兄弟的親熱叫著,背地裡也免不了互相構陷,盼著對方死,為了皇位造反,砍對方腦袋的時候,舉刀的手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若非如此,他們這一支也不會有機會坐上龍椅。
秋彤應聲而去,皇帝黑漆的眸子半闔,身後金絲籠子裡的鬆鼠吃完了核桃,唧唧叫著,皇帝微側過身,隨意將手掌覆籠子上去,籠子輕響一聲,裡頭光亮被全然遮蓋。
殿中霎時又清淨下來。
夜深了,皇帝要走,太後忽想起一事,叫住他:“彆急,還有一事要叫你知道,這些日子你忙,我記性又不好,便忘了告訴你。”
皇帝道:“您說。”
太後輕搖團扇,倚著軟枕道:“我舊日裡有位姊妹,同我是手帕交,後來她家落魄,她又去南邊嫁了人,便沒了聯係,年前你舅媽誠益夫人進宮,忽然說起她,說她已經沒了,我聽得傷心,問她家裡還有什麼人,誠益夫人說還有個兒子,如今以教書為生,活得拮據。”
皇帝靜靜聽著,並不搭腔。
太後瞧他這模樣,不免失笑,“知道咱們皇爺是明君,做不出賣官鬻爵的事兒,放心,不是叫你給他官做。”
皇帝神色淡淡的,“您多心了。”
太後也不與他爭辯,她這個兒子,同先皇一個樣兒,心思深沉,瞧著好說話,可一旦沾上朝堂的事,彆管是誰,是一點情麵不留。
她瞧著欣慰,如此,才是皇帝該有的做派。
笑了下,這才接著道:“她那兒子同原配夫人有個女兒,生得乖巧,我聽著喜歡,便叫人將她帶進宮來,同淨兒相看相看。”
這事皇帝卻是頭一次聽聞,想了片刻道:“母後看上的人,自然是好的。”
大周皇子選婦,除了開朝之初聘選貴戚之家女子外,之後的幾朝都選小戶之女,就比如父皇給他定的皇後,就是朝中五品官工部員外郎之女張氏,這個出身的後妃,既有些許見識,家族又不強大,無法形成外戚勢力,危及皇權。
隻是太後如今尋來的這個
皇帝不自覺蹙眉。
無官無名的白身,這出身也太低了些。
“聽你這樣說,我心裡也有譜了。”太後坐直身子,站了起來,知道他心中顧慮,說,“咱們李家找媳婦兒,家世清白最要緊,彆的都是尋常。”
總比罪臣之女出身的要強。
“這姑娘才來半年多,正叫宮正司的人培養著,先看著,若等明年不成再說。”
見皇帝點頭,太後方才笑了,道:“畢竟是給淨兒挑的人,你將來的兒媳婦,總得見見。”
不等他開口,轉身朝外頭喚了一個宮女進來。
“去,到壽明殿,把沈姑娘叫來,就說皇爺要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