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雲芍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後不受控製地激烈了起來。
她和素月進了鋪子,掌櫃的引她們到二樓的會客廳門前,卻又說東家吩咐了,隻能孟雲芍一個人進去。
孟雲芍猶豫了一下,覺得有些於禮不合。
但青天白日,鬨市街上,應也不至於有什麼危險之事,她還是獨自一人進去了。
誰知一推門,那正對著她,一襲白衣、麵如冠玉的所謂“東家”,竟是曾經與她定親之人,江時洲。
是她剛到賀家的第一年,哪怕再裝作無知無覺,也還是會控製不住自己,在夢中見到之人。
她甚至忍不住地想過和他重逢的場景。
也許是在他講學的杏壇,他於高台之上,她與千百人於台下,看他傳道授業,光芒萬丈。
也許是在汴京城的街頭,他簪花騎駿馬,她躲在人流的縫隙,看他狀元及第,笑至青雲。
總之不會是這樣獨處一室,他站在她麵前,真實得好像幻覺。
她也忍不住設想過江時洲再見到她時的表情。
也許是對於她攀附高門棄他而去的憤恨,也許是情已消散但傷疤猶存的鄙夷,也許是經年釋然不願再憶的冷漠。
總之也不會是現在這樣,他看著她,仍是一副當年和煦少年的樣子,便是她負了他,也依然隻是溫柔裡帶著情切,看著她問:“李笙笙,我的冠玉呢?”
她很想客氣禮貌地回答,我是孟雲芍,公子認錯人了。
或者乾脆一些,說,什麼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了,我早忘得一乾二淨。
她也確實忘了。
從她坐上了去賀家的花轎,送出了給江時洲的絕親信,她已決意忘了;而自從她與賀知煜圓房,更是不敢再想起。
漸漸的,也便真的忘了。
忘記他曾說,要在弱冠禮後便娶她為妻,讓她離了孟家那個冰窟,同她一起踏雪折枝,西窗剪燭,護她一生一世。
而一向把心意捂的嚴嚴實實的自己,在那天,在鐘聲悠遠千年古刹的銀杏樹下,看著漫天黃葉簌簌,破例說,待他行完弱冠禮,要送他一枚冠玉。
如今,那枚幾乎花光了她最後一點嫁妝錢的冠玉,正和她稍微值錢些的珠翠一起,安靜地躺在黃木雕花盒子的上層。
孟雲芍穩了穩心神,抬起頭,直視江時洲的眼睛,反問道:“江二公子,到如今,送不送,不都是一樣的結局麼?”她又補充道:“我如今是孟雲芍了,江二公子切勿再叫錯了。”
江時洲的眼睛明明滅滅,停頓片刻,道:“所以,那枚冠玉,是真的有?”
孟雲芍自知失言,沒再繼續這個話題,道:“我不知道江二公子為何今日會出現在這裡,但我隻是來見這家鋪子的主人的。如果恰巧就是江二公子,那我這生意隻能作罷。雖你我心中坦蕩,但身份尷尬,再有往來著實不妥。雲芍婆家規矩甚嚴,還請江二公子見諒了。”
江時洲哂笑了一下,道:“心中坦蕩?你覺得我心中坦蕩?是為了你信裡的一句‘不願嫁與白衣’便和父親對抗跑到這明爭暗鬥的朝堂之上算坦蕩,還是為了見你一麵精心設了這局誘你的女使上鉤算坦蕩?”
孟雲芍低垂眉眼,靜默無聲。
片刻,她道:“江二公子慎言。”
江時洲目光如炬,照得她整個人有些發燙:“阿笙,從前你還沒有這般無情。”
孟雲芍不敢再抬頭,低聲道:“江二公子也說了,那是從前。”
江時洲道:“你這話說得人透不過氣。”他轉過身,似是真覺得有些憋悶,打開了窗子。
孟雲芍見狀,重新戴上了進來前摘掉的帷帽,防止被外麵的人看到。遮住自己的容顏,亦遮住生了微瀾的眼睛。
江時洲看見,未說什麼,輕聲問:“他待你好嗎?”
孟雲芍小聲說:“好。”
江時洲拆穿她道:“可能嗎?就賀知煜那個冰一樣捂不熱的性子,就他那個滿腦子趨炎附勢卻又滿嘴人倫綱常的爹!”
孟雲芍沉默了片刻,道:“便是在我麵前,又怎可如此議論侯爺。”
江時洲似是有些傷感,語帶悲切道:“我才不關心永安侯如何,他結黨營私也好,鬻兒賣女也罷。隻是憑我對他的了解,他本不可能接受他那金尊玉貴的嫡子和孟家結親,你也好,孟雲姝也好,都不可能。不過是時機未到,尚未反應罷了。阿笙,你若嫁了良人,我也便死心了,可你入了那虎狼窩,叫我怎麼安心!”
孟雲芍道:“侯府不過也就是規矩嚴些,哪有你說的如此嚇人。我平素連侯爺的麵兒都見不到,他對我這個人權當不存在罷了。”
江時洲輕歎了一口氣,柔聲問:“他當你不存在,那其他人呢?亦當你不存在嗎?”
孟雲芍咬了咬嘴唇,道:“江二公子,你這樣說,我實在無法與你再聊下去。況且這都是我的私事,江二公子無需過問。
江時洲看了她良久,問道:“若當真過得好,又為何要來給自己買鋪子傍身?永安侯府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富戶,他賀知煜還能短了你什麼不成?難道……難道你未曾想要長久地待下去?”
他似是自言自語,繼續道:“是了,我的阿笙是自在的風,是天上的燕,如何能一直困在那樣的地方。”
孟雲芍心中一驚,沒想到自己的想法這麼輕易被他勘破。
早在她六歲隨母流落到熟洲之時,便已和江時洲相識了。那時他們是鄰居,是兩年的兒時玩伴;後她入了孟家之後,中間又被養在熟洲幾年,又有三載同窗之情。
且她那個時候還天真一片,同他說過許多事情,不似如今把自己的心護得銅牆鐵甲,刀槍難進。
他對自己的了解,確是旁人比不過的。
孟雲芍有些被揭破的惱怒,慍聲道:“還請江二公子勿要胡亂猜測,壞了我的名聲。”
江時洲沒再繼續問,停頓了一會兒,道:“好,我們不說這個,說說你有興趣的事情。這鋪子,你還要嗎?”
孟雲芍有些黯然道:“不了,我不想再和江二公子再有牽扯。”
江時洲卻笑了笑,似是全然在意料之中,道:“可是,之前你的女使已拿了你的章簽了意向文書,你若反悔,”江時洲伸出了四根細長的手指,道:“仍需付四成。”
孟雲芍知道自己中計,氣道:“我賠你便是了!”
江時洲依然溫和有禮,不徐不疾:“你賠付和買下都是一樣的流程,都要與我簽字,公證,送呈官府備案。為何不直接買下?還是說,阿笙心裡還念著我,不敢再相見?”
孟雲芍思忖良久,知道江時洲早設好了圈套,自己是待宰的羔羊,沒得跑了。索性恨恨地說:“賣鋪子的契約給我,我簽。”
江時洲莞爾一笑,遞給她,道:“你仔細看看這契約,莫被我誆騙了去。有四處簽名,皆需簽過。”
孟雲芍接了過來,仔仔細細讀了一遍,開始簽字。
江時洲站在旁邊,看她認真,幽幽問道:“若真有那麼一天,阿笙……還會回到江宛哥哥的身邊嗎?”江宛,是他的本名。當年孟雲芍與他相識時,他還未及弱冠,因著兩人孩童時便相識,彼時孟雲芍一直喚他江宛哥哥。
孟雲芍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他是接著剛才說離開侯府的事情在問。
她覺得自己實在不宜再聽這些話。
孟雲芍四下張望了下,確認周遭無人,又謹慎地走上前關了窗子,轉身道:“江二公子切勿再說這些輕薄言語,雲芍已嫁做人婦,你亦平步青雲,切勿留戀明日黃花。縱使有一天,雲芍成了下堂棄婦,那你我也是雲泥之彆,毫無可能!”
說完,孟雲芍匆匆收了自己那份契約,放下備好的銀票,轉身推開門跑下了樓。旁邊候著的素月不明就裡,也趕緊跟上。
江時洲笑了笑,推開窗子,見孟雲芍跑出了鋪子,朝她道:“阿笙,還有未完之事,何日再見?”
孟雲芍氣得跺了下腳,又不能不回,回頭道:“等我消息。”一瞬便鑽進了車子。那車子也似安了閃電,快馬加鞭,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茶鋪對麵的茶樓上,一雙亮如秋月的眼睛把一切儘收眼底,泛起了狠戾之色。
……
孟雲芍的心有些亂了方寸。
她沒想到江時洲還這樣念著自己。
她承認,他曾是她少女時光裡的白月光。
明月何皎皎,照徹故人歸。
隻是後來她才懂得,他可以是年年望相似的江畔月,而她卻是隻能開一季的春時花。
他們短暫相交,終是無緣。
孟雲芍是個現實的人,她的生活隻能往前看,並不被允許活在幻想之中。
想太多也沒有的東西,還不如便放過自己。
三年過去,時移世易,她對江時洲也早已釋然。此次相見,她有些觸動,但更多的,是擔憂。
女子每走一步都是懸在鋼絲線上,在她把一切備好之前,她一步都錯不得。
她理了理思緒,回了賀家。
誰知剛邁進大門,就有幾個女使婆子等在門口。孟雲芍瞧著,是清黎院的管事婆婆,也是婆母用了幾十年的貼身嬤嬤,陳媽媽。
陳媽媽上前一步,行了一禮,對著孟雲芍道:“三少夫人,侯夫人請您清黎院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