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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周回京前日。
吏部衙門內,謝遷作為內閣特使,過來與即將卸任的吏部尚書屠滽商議當年在京官員的京察考核結果。
開始時所談的還算正常,後麵由屠滽從懷裡拿出一張紙,遞到了謝遷麵前。
“這是?”謝遷沒有貿然打開,他不知道屠滽給他這張紙有何用意,要提前問清楚。
屠滽道:“這是六部現任堂官,以及吏部及各衙門公廨內所談論,年底之前所做更變的人選。因未有經過廷議,並不作數,其中不少也隻是有備選的方案。於喬,你看看。”
謝遷皺眉,這才打開。
一張紙羅列了不少人,為首的是目前六部加都察院的堂官。
吏部尚書屠滽,左侍郎林瀚,右侍郎韓文。
禮部尚書徐瓊,左侍郎傅瀚,右侍郎張升。
兵部尚書馬文升,左侍郎張周,右侍郎熊翀。
刑部尚書白昂,左侍郎屠勳,右侍郎何鑒。
戶部尚書周經,左侍郎許進,右侍郎李孟暘。
工部尚書徐貫,左侍郎曾鑒,右侍郎史琳。
都察院左都禦史閔珪,右都禦史佀鐘。
謝遷道:“給我列這些看,有何意義?”
屠滽歎道:“外間議論,要更迭的六部尚書人選,才是正題。”
謝遷往後看,但見吏部尚書一覽,外間猜測最多的,卻是之前被徐瓊擠壓到南京當尚書,如今尚為南京兵部尚書的倪嶽。
戶部尚書則是佀鐘。
工部尚書是曾鑒。
刑部尚書是閔珪。
兵部尚書仍舊是馬文升。
禮部尚書是林瀚。
左都禦史則是戴珊。
“哼。”謝遷輕蔑一笑,“如果朝中尚書之職可以如此安排的話,那還要廷議何用?為何六部尚書都變了,唯獨兵部尚書未動?”
屠滽問道:“難道於喬你不覺得,隻有馬負圖仍在兵部尚書任上,才能壓得住那位嗎?”
所謂的“那位”,自然說的就是張周。
這點謝遷也很清楚。
如果馬文升退了,或者是調為吏部尚書之類的,那空出來的兵部尚書似乎隻有讓張周往上頂這一條途徑,皇帝會議遼東平女真功勞,再給張周加官到尚書,而兵部本身就是張周為首新貴的“重災區”。
“陛下不會同意的。”謝遷將眼前這份草擬好的名單,近乎是丟在桌上。
屠滽問道:“那是因為沒有器重於張秉寬?還是說在某些地方,未能按照陛下的設想去安排?”
謝遷麵色沉寂,半晌後才說道:“先說陛下對張秉寬的調用,非要以馬負圖來壓著他?難道就不能選擇彆的途徑,諸如將他調去南京?再或者,繼續讓他督撫於西北各處?這京師的官缺,並不是為他所準備的。”
“於喬,你再看看這個……”
屠滽聽到謝遷的話,相當於是內閣對張周未來仕途的一種規劃,這才把第二份東西拿出來。
謝遷這次沒客氣,直接打開,看完之後麵色大變:“你們……”
赫然是一份聯名參劾張周的奏疏。
言辭激烈,近乎是一份“倒張檄文”。
屠滽一臉坦然之色道:“老朽馬上要離開這朝堂,也就無所顧慮,臨走之前還能為朝廷做點事情,哪怕是發出一點聲音,也算是儘到臣道了。”
謝遷著惱道:“彆的時候不說,非要等今年,到今時今日,才要發出聲音?你覺得陛下能聽得進去?”
屠滽道:“換了過去這二年,所有人都在等閣部幾位閣老帶頭,將張秉寬的崛起給壓製住,一直到去年中,張秉寬考中進士之後,屢屢在外為官,而少有乾涉朝中之事,對於朝中各官員來說,都是在等,可等到現在,內閣遲遲不出手,那也隻能是下麵的官員自行來發起了。”
“哼!”
謝遷很生氣。
屠滽的話,分明是在怪責內閣鐵三角對張周的壓製力不夠,讓張周在朝中快速竄升,以至於超出了控製。
謝遷道:“所以現在朝中上下,是怕今年這批老人下去之後,新冒頭的人無法阻擋張秉寬的權勢滔天,想趁機將他壓下去?”
“嗯。”屠滽倒也沒隱藏,直接點頭了,“如今我們這些老的,都沒能壓得住他,難道你指望名單中那些如今尚且不過是侍郎、都禦史的,未來能對張秉寬的聖寵產生影響嗎?張秉寬之危害,遠大於李廣,到如今卻無人敢觸碰,這才是大明朝的悲哀。”
“成功不了的……”謝遷一臉煩躁之色。
內閣之中,他謝遷本身就是抵抗張周的急先鋒,但這兩年經曆下來,連他謝遷都覺得硬抗不是什麼好計策。
但好像下麵的人卻並不這麼認為。
屠滽道:“換了以往,或許成功的機會不大,但這次朝野上下近乎是眾誌成城,無論是六部五寺,以及翰林院、都察院等大大小小的衙門,近乎每個人都會在這份聯名中署名。更何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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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說什麼?”謝遷聽出一些門道。
以往對抗不了張周,可能是文官的心不夠齊,但這次好像是把所有能發動的人都給發動起來。
“還有都督府的人,以及……皇室宗藩各王公貴胄。”屠滽補充道。
謝遷臉上的肌肉橫跳了幾下,道:“都督府的人倒還好理解,尤其是英國公,他們知道張秉寬崛起對他們沒什麼好處,但宗藩……怎可能?”
屠滽笑道:“這就要怪張秉寬想對宗藩動手了!這消息,還是從宮裡傳出來的,可信度非常之高,加上宮裡的幫襯,於喬你認為朝野上下眼中的佞臣,陛下就真的是為保一人而誤了朝政?”
謝遷一時默然。
屠滽道:“陛下治國,要的是名正言順,如果連宗藩和朝中所有大臣都認為,張秉寬靠方術進言,危害到大明社稷,陛下難道不顧大明國祚的安危?”
“你們這……簡直是在逼宮啊。”謝遷惡狠狠說了一句。
屠滽歎道:“於喬,有些話我還沒跟你說,難道你們閣部,就未曾想過,今年之後會以何人入閣?張秉寬到現在都還是侍讀學士,陛下要讓他入閣,將會很快將爾等取代下來。有他在的上聽處,很快也會將內閣所取代,這就是你們幾位閣臣想見到的?”
謝遷沉默不言。
屠滽道:“這件事,我沒有跟希賢和賓之提,單先跟你說,是因為我知道,你一向對張秉寬有自己的看法。”
“你是想說,我鍥而不舍,想將張秉寬給壓下去,所以覺得我跟你們是一黨嗎?”謝遷有些生氣質問道。
“難道你不想嗎?”屠滽反問道。
謝遷一拍桌子道:“陛下用人,是有不周全的地方,過去數年,先有李廣後有張周,二人都是靠近佞得寵,但張周與他人不同,他是進士出身,所行之事並未超脫文臣的範疇,為大明立下戰功,如今他並未有任何過失,你們卻想以眾口一詞的方式去逼迫陛下將他懲處,不怕遭來反噬?”
說到這裡,謝遷突然好像意識到,屠滽一個馬上要卸任吏部尚書的人,怎還會在意這些?
真就是自己要滾蛋了,就不在意彆人的死活了。
“你就說,要聯名的人,有多少是誠心實意?有多少是被裹挾?”謝遷喘著粗氣,好似心中憤懣難平。
屠滽神色則顯得很淡然,歎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啊,於喬。”
謝遷又不得不緘默。
他好似也明白,勸不動屠滽,也沒法去勸止背後那群要將張周拉下馬的文臣武勳,還有那些皇親國戚。
屠滽道:“此事即便能成,也無法置他於死地。”
“哼!”謝遷輕哼一聲,好似在說,你們還知道現在沒理由殺張周呢?
但就怕到時候把事情鬨大了,很多人要把張周歸為奸佞逆黨,汙蔑個什麼造反作亂的由頭,就要逼著皇帝殺人。
“他如今身為國公,且還是以戰功所得,讓他調任地方為鎮守,令陛下許諾十幾二十年內不得將其調入京師,他以一年多的為官經曆換取這些,也算是他的造化,不是嗎?”屠滽顯得很自信,好像這件事一定能成。
謝遷道:“如果陛下不同意呢?”
“事在人為。”屠滽大概的意思,就是要朝野上下死諫到底,“最後的機會了,張秉寬黨羽已開始遍布於九邊各處,他的人愈發得到陛下和將士的認同,連外夷都開始懼怕於他。難道於喬你們就想看著他,在三五年之內,用一場窮兵黷武的戰事,壞了大明這幾十年休養生息換來的安定?”
謝遷又想明白了。
屠滽和下麵大臣此舉,不但涉及到權力之爭,還涉及到對未來大明文治還是武功之爭。
顯然朝中這些大臣,包括那些混吃等死的勳臣,也希望未來大明繼續像今日這般去“守成”,去完成一個共襄盛舉交口稱讚的“弘治中興”,卻無視於北關各處的危機,以及大明立國一百多年來所遇到的草原崛起的狀況。
等於說看著彆人崛起,而自己選擇當縮頭烏龜。
還要把冒頭的張周扼殺在搖籃之中。
連謝遷都有點看不上這群人了。
但他再一想,自己過去所作所為,好像也沒比屠滽他們好到哪去。
“於喬啊,由你去跟希賢和賓之說,我覺得是最好的,這件事非要有你們三位的引領不可,否則眾誌成城上下一心,總是缺少點什麼。”屠滽道。
謝遷賭氣一般道:“由你牽頭,不夠嗎?”
屠滽微笑著搖搖頭。
謝遷道:“我就怕陛下執意不肯,再是張秉寬用策奇詭,到時被陛下抓住時機將宗藩文臣武勳做了分化,此事不成之後,不但朝中文臣要被大幅更迭,甚至有人會被流放,朝中格局甚至會因此而大變。”
屠滽笑著問道:“那就看是否要有你們三位閣臣牽頭。下麵的人,他們沒什麼可損失的,尤其是那些不倚靠於張秉寬的,他們未來前途暗淡,這步棋是非走不可!”
謝遷抬手道:“不必說了,先姑且當內閣不知曉此事,我回去後再做商議。”
……
……
謝遷心中巨浪翻湧。
不顧當天已經到日落時,急忙去劉健府上拜見,卻被告知劉健正在會見從宮裡的來客。
謝遷在劉府等了半晌之後,才把劉健給等出來。
“是司禮監的蕭公公。”劉健麵色陰沉道。
謝遷道:“他來……作何?”
劉健問道:“朝宗跟你說過什麼?”
謝遷一聽這話,便明白了,其實這件事屠滽並不是在“孤軍奮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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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怎樣的境地,能讓屠滽在跳過內閣的情況下,去聯絡朝臣,甚至獲得那麼多宗藩、文臣和武勳的支持呢?
必然是暗中有人在協同。
而這個人,明顯就是大明的“內相”,司禮監那三位了。
謝遷跟劉健坐下來,將屠滽所說的事情,大致一說。
劉健的臉色陰沉,似對謝遷的話一點都不覺得意外,最後由劉健接茬道:“現在隻缺一個契機了。”
謝遷問道:“那你是之前就知曉,還是剛得知?”
劉健覺得自己在被謝遷懷疑,望過去道:“是剛知曉細節,之前隱約有所察覺,但料想陛下不可能毫無防備。隻是現在聯絡的人愈發增多,甚至連宗室之人也牽扯其中,情況將會有所不同。”
“非要到這般田地嗎?”謝遷顯得很不甘願。
劉健道:“於喬,你不是最看不上張秉寬嗎?”
“那是……”謝遷臉色一急,想為自己辯解什麼,卻又很著惱道,“我平時與他爭,是想讓他歸於正道,你見過有誰明麵上與人相爭,是想將其置於死地的?”
劉健笑道:“自古這種事還少了嗎?”
謝遷一甩頭道:“可我不是那種人。”
“嗬嗬。”劉健又在笑。
大明以往跟張周在朝堂上拌嘴最多,甚至連朝臣都覺得是跟張周為死敵的謝遷,在這時候卻好似在力保張周,這就讓劉健覺得挺有趣的。
劉健笑道:“於喬,你用心誠懇,對後輩的提攜很多,隻是你這個人話太多,容易招人反感,你心中對張秉寬無惡意,你覺得張秉寬對你可有好態度?他是否將你當成一山不容二虎的死敵呢?”
謝遷不答。
跟張周接觸少,他對張周的性格品性也不太了解。
誰知道張周是不是個小肚雞腸的人?
要去想一個靠跟皇帝結交而起家的近佞,卻還是個寬容大度的謙謙君子……謝遷琢磨了一下,這似乎對張周的要求也有點過分。
劉健道:“以蕭公公所言,過去兩年大明朝各地的天災人禍不斷,以災情言事,是陛下寵信奸佞所為。而李廣已作古,如今對朝堂影響最大的人,是何人呢?”
謝遷搖搖頭:“災異之說,未免牽強。”
“但陛下信啊。”劉健回得很直接。
怕不是忘了張秉寬是怎麼起家的吧?
他不就是靠那些災異的事,獲得皇帝的絕對信任?
現在就讓他自己嘗嘗被災異反噬的結果。
謝遷問道:“所以你口中的契機,是要再等一場大的災禍?是有人在宮裡放火?還是在等一場民間的疫病?再或是等入秋之前江淮等處的水災、旱情?”
“於喬,你冷靜一下。”劉健都覺得,謝遷今天的反應是有點過激了。
謝遷有點不想跟劉健正麵對話的意思。
他將頭彆到旁處,甚至不與劉健對視。
劉健道:“如今朝野上下皆都要與張秉寬勢不兩立,難道在這時候,你讓內閣置身事外嗎?”
謝遷搖搖頭,他明白,這事內閣就算是被裹挾,也要參與其中。
這才能體現內閣的領導作用。
“哪怕你真覺得,張秉寬是可造之才,那也應當給他一些教訓和曆練,如今兩年時間,他就已是大明國公,甚至還要身兼翰林院、六部差事,有問鼎六部部堂的資格,如此的順利,難道就不怕他將來對大明造成威脅?”
劉健也算是開誠布公了。
咱先彆去計較那些人在乾大事的時候有沒有帶我們,或者是去追究張秉寬是否真的做錯事。
就說這麼個人……考中進士還不到一年半的時間,就已經這麼牛逼了。
這對一個年輕後生來說是好事?
就算他能耐再大,皇帝再信任,我們也各種服氣他的本事,難道不怕將來發生什麼“黃袍加身”的事情?
“陛下用張秉寬,到了執意而不聽他人意見的地步,無論是對大明,還是對陛下,對朝野,甚至是對張秉寬,這都不是善事,這才是朝野上下萬眾一心的原因。”
劉健算是在為朝野中人的聯名參劾做解釋和鋪墊了。
謝遷冷冷問道:“若是張秉寬反攻,且被他得手呢?”
劉健道:“那他以後也不可能再得到陛下的完全信任。為他一己之私,與滿朝宗藩文武作對,如此之人難道還想得到陛下的寵信?陛下難道就不會對他心生防備?”
謝遷聞言皺眉。
“於喬,你想想也就明白了,無論成敗與否,都是對陛下的警醒,哪怕陛下一時沒想明白,覺得是我等負了朝廷,但時間會解釋一切,陛下會明白我等的苦心。”
劉健道,“此事的機會也隻有一次,誰又知曉陛下心目中,給張秉寬此番回朝,是安排的如何差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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