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詹鐸應下。
下一瞬,便見少女輕快的身形從身旁掠過,去找她那站在牆角的小妹。
鼻間的淡香還縈繞著未散,待要轉身的時候,視線不經意瞥見地上落著一本小冊,想是方才袁瑤衣走得急拉下的。
詹鐸彎下腰去撿了起來。
站起來,正好看見那麵院牆下,袁瑤衣同小妹告彆。小姑娘不舍的流淚,扯著姐姐一個勁兒搖頭,而袁瑤衣亦是紅了眼眶,跟著落了一串淚珠。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哭,當日的周家詩會,她麵對那般的困難都不曾哭過。
到底是個柔弱女子,心底軟和。往後跟著他去京裡,自此與家人遠隔千裡,他這邊是該補償她的。
天色不早,沒再耽擱功夫。
袁瑤衣提著小小的包袱走出家門,外麵不少人圍著看,像當日她被帶走時一樣。
不過,這次沒有了難聽的刻薄話,竟還隱約聽見幾聲豔羨的話,說她得了個好郎君。
袁瑤衣已經不在乎這些話,徑直去了馬車旁。而那四隻箱子已被重新裝上馬車,繩索捆綁了結實。
胡氏不甘心的站在邊上,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還是袁絨跑來,勸著將人往回拉。
袁瑤衣一扭頭,瞧見了跟著袁絨一起來的宋成和,便是先前準備和自己議親的人。
有些事不能強求,人家再與袁絨議親也是正常。她心裡看得開,倒也不覺得有什麼難堪。
倒是宋成和,神情微僵,上前兩步喚了聲:“袁家妹妹,是我母親的意思,我其實……”
“二嬸不必送了,回去吧。”袁瑤衣不欲聽宋成和說什麼,轉身準備上車。
見她淡然離開,宋成和心中的愧疚和不甘湧出來,竟是跟上去兩步。
一直看著這些的袁絨麵色鐵青,手攥著,幾乎掐透掌心,這不是讓所有人看她的笑話?
袁瑤衣察覺到宋成和的跟近,腳下一抬,直接踩上馬凳,旋即站上了車板,一片衣角都不想碰到對方。
掀簾準備進車的時候,餘光中,詹鐸站在院門下,正看著這邊。
終於進了車內,簾子一落隔絕開外麵,人瞬間覺得清淨。
她坐下,心中放不下小妹,手指揩著眼角。
正好,車簾此時被掀開,一縷冷風從外麵進來,她頂著發紅的眼睛看去。
是詹鐸,他也上了馬車。
袁瑤衣沒想到他會上來,他是騎馬來的。沒想太多,她抱著自己的包袱,利落的貼去靠車門的角落坐好,給他騰出地方。
詹鐸立在車門邊一頓,看著偌大的空間,又看眼縮在廂角的袁瑤衣。這樣寬敞的空間,她倒似怕被擠到般。
他繞過正中的小幾,他去了正中位置上坐好。
一切就緒,隊伍從袁家所在的街巷出來,開始了回閎州的路。
車身輕輕搖晃,回程快的話,也得兩個時辰,等回到周家差不多已是夜裡。
兩人同乘一車,中間隔著些距離,耳邊是車輪行進的轆轆聲。
車廂了暗,車壁上掛了一盞羊角燈,溫和的光灑在每一處。
詹鐸坐在燈下,因為燈光,他那張清冷的臉跟著柔和了些。細長的手指捏著一封信看,另隻手落在膝上,食指一下下的敲著。
接著,他從邊上的抽屜取了筆墨,在信上標注著什麼。
袁瑤衣一直等到他把信折起,才輕聲開口:“公子,那四隻箱子你收回去吧。”
她沒有想要這些東西,也不知道怎麼處理,乾脆還給他。
詹鐸將信塞進袖中,手指不期然觸到一方書角:“本就是給你的,留著吧。”
他送出去的東西,還沒有要回來的道理。
袁瑤衣為難,她現在是住在周家,哪裡來的地方給她放箱子?
正想著怎麼再開口的時候,麵前探過來一隻手。
“是你的吧?”男人疏淡的嗓音響起,手中捏著撿到的那本小冊子。
冊子還沒他的手掌大,裝訂的倒是規整乾淨,隻是上頭的字不太行,偏柔弱無力。
袁瑤衣一看,正是自己記載藥草的小冊,想是方才著急掉了。
“是我的,謝公子。”她伸手接了過來,手指習慣的翻了幾頁。
“為什麼那裡空著?”
她聽見對麵的人問了聲,去看他,發現他盯著自己手裡冊子。可巧,那一頁上有她不會的字,她便先空著,想日後學會了字再補上:“這裡記載的是花楹,楹字我不會寫。”
詹鐸伸手,重新把冊子拿過去,垂眸看著。那一頁上果然是草藥記載,卻也明白詳實,可見用心。
他把冊子擺去幾上,然後拿起筆,在那空白處上填了一個“楹”字。
“這個字是不容易記,你要是按照筆順來,多練幾遍也就記住了。”他說著,運筆稍慢,有些故意讓她看筆順的意思。
袁瑤衣從角落往前移了移,身形前傾靠近小幾,明亮眼睛盯著詹鐸的筆尖。
他的字很好看,剛勁有力,板正的落在紙上,兩張對比,和她的那筆字實在是天壤之彆。
詹鐸寫完,手指攤平著冊子推回給袁瑤衣:“好了。”
袁瑤衣拿過來,看著上頭的字,墨跡未乾,方正清楚,由衷道:“公子的字真好看,我阿兄的字也好看。”
對於袁家的情況,之前詹鐸並不清楚,一直都是周家幫他處理這件事。倒是第一次,她對他說處家中的事情。
原來除了小妹,她還有一個兄長。
“我可以用筆墨嗎?”袁瑤衣問了聲。
詹鐸看下眼前,便將筆和硯台一並送去對麵,當是答應。眼見女子嘴角彎出笑意,猶如柔軟的月季花瓣。
然後看她坐到幾前,翻著小冊,果然裡頭不少地方因為字不會而空著,有的乾脆畫了圖標注。她找了一頁,遂拿筆在上麵寫著,一筆一劃的認真。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看著她寫出“楹”字,心道原來如此。
柔和光線中,她的臉顯得格外恬靜,分明上車前,還抱著小妹在哭。
“改了。”袁瑤衣道聲,把筆擱在硯台邊,抬頭正對上詹鐸的目光,“我寫得不對?”
詹鐸回神,輕咳了聲:“對的。還有哪些字不會,我交給你。”
見他伸手過來,袁瑤衣把冊子給了他,並指著一處。後麵,他真的幫她改了許多,不會的,寫錯的……
不好再讓他多改,她後麵把冊子收了回來。
詹鐸也沒說什麼,便輕輕合了雙目,細長的指尖在太陽穴處揉了幾下。
袁瑤衣見他這般,應是在想他自己的事,便重新回到靠門的地方,安靜坐好。
車廂內小小的氣流,詹鐸能清晰感應。不禁眼睛眯開一條縫,看去靠在車壁的女子。不修改冊子,她重又坐得遠了,微微低著頭,拿她的小手指在膝頭輕輕劃著,仔細看,她是在寫那個“楹”字。
是怕忘了嗎?一遍遍的寫。
他重闔上眼睛,清冷的嘴角鬆緩開,輕輕一彎。
近戌時,馬車入了閎州府,並未直接回周家,而是先停在一處較偏的城牆下。
詹鐸下了車。
袁瑤衣坐了一路的車,略有些頭暈,便也下了車透氣。她不會走遠,就在馬車旁邊等著。
車外,重五正搓著手,見她出來,咧開嘴笑:“這裡避風,瑤衣娘子過來站。”
袁瑤衣走過去,順著手裡給重五塞了個橘子:“家裡帶來的,你嘗嘗。”
“多謝娘子。”重五性子活絡,當即就剝開來,往嘴裡塞了兩瓤,“公子在前麵,等事情辦妥,咱們就回去,耽擱不了多久。”
順著重五示意的方向,袁瑤衣看到站在遠處的詹鐸。
他手裡提著一盞燈籠,站在厚重的城牆下,映出一方頎長的身姿。他麵前,似跪著一個人,被兩名士兵摁壓在那兒。
“是抓到犯人了?”袁瑤衣隨意問了聲。
重五擺手,笑道:“準確來說是個匪寨出來的賊子,他身上有公子要的東西,一張圖。”
不知為何,袁瑤衣當即想到那張巨峰山的輿圖。隻不過這是詹鐸的事,她不好過多打聽,便沒再問。
前方,詹鐸似乎是在問著什麼,而那賊子伏在地上應話。
寒風中,隻送來些細碎的語音,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袁瑤衣覺得冷,想回到車上去,就在要轉身的時候,忽聞一聲厲喝自城牆下傳來。
她驀的回頭去看,詹鐸仍站在那兒,而那原本跪在地上的賊子,不知用了什麼辦法猛力掙脫士兵的壓製,從地上一躍跳起。
寒光一閃,他手中已然多了一柄利刃匕首,毫不猶豫的往前撲去,執著直刺向詹鐸。
事發突然,沒人料到這賊子會如此大膽,壓製他的兩個士兵甚至都未有反應。
初冬的冷夜,畫麵似是定格在這一刻。
那人高高跳起,雙腿在空中借力彎起,身體就是一張緊繃的弓,離了地麵半丈高,舉起的短匕劃出一抹寒光,直刺挺拔而立的詹鐸。
剛才伏在地上有多卑微,如今就有多狠戾。
眼看,那匕尖寸寸靠近他的胸口窩。
“嘭”,冰冷的夜裡傳出一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