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裡黃雲白日,北風吹雅雪紛紛。
涼州邊境這場急驟的風雪竟絲毫不見停歇下來的跡象,漫天大雪仿佛將這片天地暈染成蒙蒙的白色,而兩架馬車之上已然堆積起足足尺厚的雪花,寒風肆無忌憚的吹刮著雪中映著的這幾張臉頰,氣氛隨著剛剛那番話變得緊迫壓抑起來。
剛剛接過北涼大權成為新涼王的徐龍象,渾身氣機已然躍起。
王鈺餘悄然擋在新涼王那側方向,隻是這位南唐華族第三代裡麵真正的領軍人物,其額頭之上沾染著雪花已然化為驚冷的汗漬,並不是因為徐龍象身上那駭然氣機,而是因為剛剛那位老人屠的話。
在整個北涼三州境內,恐怕沒有人會懷疑從麵前這位駝背老人嘴裡說出去的話。
尤其是在今日這特殊日子當中。
哪怕如今麵前風雪交加,嚴重模糊了人的視線,但身為蜀王親衛軍的副將,以一手破雲八石弓聞名南唐成為西蜀神弓營統領的王鈺餘,除卻他那無比驚人的臂力之外,那雙自幼便能明視千裡、晝夜無礙的眼睛才是其真正拿來吃飯的家夥。
王鈺餘能夠確認,在那急驟風雪之中隱藏著的,絕對不止是那枯木田林。
陸澤對著王鈺餘點了點頭。
他當然知曉在剛剛結束完邊境大閱之後,有支於最後時刻登場的騎軍並未歸營,這支騎軍哪怕在滿是精銳的北涼三州都是其中翹楚,精銳當中的精銳,騎軍名為大雪龍騎,在那位肥壯無比的將軍褚祿山的指揮下調轉了馬頭,如今所在位置赫然便是王鈺餘一直盯著的那片田林後方。
年輕蜀王望向那位已然年邁的北涼王。
這是陸澤第一次見到這位在雪中世界留下濃墨重彩筆墨的人屠徐驍,哪怕其身上穿了好幾件華服棉袍都難抵擋著外頭的寒冷,在那佝僂脊背之上似乎壓著春秋國戰的無數亡魂,臉上額頭之間皺紋堆積,毛絨氈帽下露出一根根沾染著雪花的銀絲白發,隻有那雙眸子依然如年輕時淩厲。
“徐伯伯。”
“小侄我今日怎麼說也是來做客的,哪有主人家會對上門做客的客人喊打喊殺?”
“天底下可沒這個道理啊。”
聽到陸澤這番話,隻聽見老人屠徐驍譏笑出聲:“哦?我怎麼聽聞蜀王上月大婚的時候,錦官城那座王府當中都見了血?堂堂曹長卿便死在了蜀王婚宴之上,不知道這又是什麼狗屁規矩?”
陸澤神情平靜:“那位曹官子登門便是想著要取我頭顱,若是他曹長卿是登門喝上一杯喜酒,蜀王府當然有著他的位置,但可惜他並不是來做客的。古人有雲,投之以禮,還之以禮;投之以兵戈,還之以兵戈。”
人屠徐驍輕輕笑了起來。
這一刻,不僅僅是在旁汗毛聳立而起的王鈺餘,陸澤同樣在近距離清晰感受到了老涼王心中升騰而起的殺意,這一刻佝僂老人仿佛忘卻了他身上懸掛著的所有身份,隻記得自己是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父親,隻記得寶貝兒子徐鳳年死在了麵前這人的手上。
徐龍象雙目赤紅,怒吼出聲。
王玨餘這時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其迅速的抬起頭來,麵露驚駭的望著那枯木田林方向,風雪大作之時伴隨著呼嘯而來的風聲,入目當中的雪白忽然被濃濃黑色掩蓋,齊整馬蹄聲響徹在這邊境大地之上,足足一萬大雪龍騎軍朝著那兩駕馬車的方向狂湧而來。
此刻,親眼看到黑壓壓一望無際的鐵甲結陣躍然浮現於麵前,那種油然而生的森冷氣息讓人窒息,漫天大雪當中有著天地一色的森羅鐵騎駛來,王玨餘乾咽了下口水,不禁把目光艱難的移向蜀王殿下,這時的蜀王竟麵帶笑意輕笑出聲。
“不愧是威勢甲北涼的大雪龍騎軍,當真名不虛傳!”
年輕蜀王的麵上竟是毫無懼色,頗有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感覺,心緒因為那大雪龍騎軍變幻不定的王玨餘僅僅瞬間便恢複如初,堅定的站在蜀王身前。
新涼王徐龍象這時已悍然出手。
整個北涼當中唯獨這位黃蠻兒與那位世子殿下之間感情最為深厚,自鐵門關回到北涼以後的人屠幼子更顯沉默寡言,在沉默之下隱匿著的那股子暴戾唯獨北涼王府的徐驍與徐渭熊知曉,而今日見到陸澤以後,徐龍象體內死死被趙希摶用那龍虎山敕字符籙死死壓製著的氣機再也控製不住。
陸澤右手淩空一握。
身旁那駕馬車當中有劍匣顫抖,殺伐之氣滿溢而出的黑色古劍終於掙脫束縛,這柄被西蜀第一鑄劍師齊慕白花費十年心血所鑄之劍,起名春秋,材質取自於西蜀神峰中的黑釉精鐵,這塊當初在西蜀皇宮國庫裡的寶物最終被帶去了北莽,以十年春秋歲月鑄就而出。
黑色長劍並無劍鞘,那雕刻著無數符籙的匣子便是劍鞘。
自車廂而出的春秋劍入陸澤之手,年輕蜀王絲毫不懼那大雪龍騎軍已然近在咫尺,右手輕輕揮動手中長劍,破風之色夾雜著風雪旋轉朝向那位對王玨餘出手的新涼王,徐龍象再度怒吼出聲,隻是卻被那股銳利風雪劍氣擊退足足幾丈之遠。
“既然徐伯伯想要考究一下小侄,那咱們今日便劃下道來。”
“麵前這足數一萬的大雪龍騎軍,領軍的那位便是當年千騎開蜀、如今北涼的龍武將軍褚祿山,一盞茶的功夫,我去取下這位褚球兒的腦袋,來賀新涼。”
陸澤持劍灑然朝前而去。
哪怕渾身氣運在涼地被這白蟒氣運壓製,但陸澤依舊腳步輕緩的朝著那黑茫茫一片的騎軍走去,剛剛接過涼地大權的新涼王徐龍象這些日子在徐驍以及徐渭熊的教導下,心中知曉諸多事,但此刻卻全部被他拋諸腦後。
北涼王可以囂張、可以跋扈、甚至可以發瘋。
因為北涼三州有著諸多底蘊能夠供其消耗,在徐驍以及那位已經過世了的謀士李義山的謀劃之下,涼地順遂的夾在北莽以及離陽中間存活,甚至這些年能夠保持著個相當不錯的騎軍戰力。
但北涼王絕對不可以沒有腦子。
因為沒有腦子的涼王絕對會帶領著涼地三州走向滅亡,不是被北莽吞滅,便是被身後離陽王朝遞過來的刀子給捅死,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之前的世子徐鳳年不是很多人心中涼王的最佳人選。
北涼內部有著相當多的人都希冀著那位小人屠陳芝豹成為新涼王。
但如今,這兩個選擇都變成了一道灰色。
雙目赤紅的徐龍象再度朝著陸澤悍然出手,而陸澤再度舞動手中春秋,迅猛如電光的長劍幾乎瞬間便遞到了新涼王的胸口,離陽蜀王對上了離陽北涼王,隻是這種單對單的決鬥廝殺結果卻沒有絲毫的懸念,哪怕這位新涼王是那真武大帝轉世,對上陸澤這個真正的變態人物,難以望見勝利曙光。
這時,在身後佝僂著脊背的老涼王徐驍望著倒地不起的黃蠻兒,重重的歎了口氣。
當年,黃龍士那個家夥曾說過徐驍手上沾染著無數鮮血,若他早死,那徐家後世子孫可享太平福澤,但若徐驍善終,那徐家子孫此生結局便會相當淒慘。
如今看來,黃三甲那位三寸舌攪亂天下的大魔頭,其目光所及之處極為深遠。
“夠了。”
徐驍終於開口。
躺在地上的徐龍象雙手重重捶地,清淚竟從這位新涼王的眼角滑落,在寒冷落雪的環境當中凝結成兩條淺淺的白色印痕;而那大雪龍騎軍此刻均是望向陸澤,無形的殺意彌漫在中間的空氣裡,雪花飄落在將士們的戰甲之上,萬匹北地精銳戰馬呼著熱氣飄向空中,這些馬匹並不知曉那位躺在地上的是北涼的新王,也不知曉那位說出‘夠了’兩字用儘了老涼王徐驍的全身力氣。
在北涼凶名可令小兒不敢夜啼的褚祿山,宛如一顆小肉球般坐在最前頭那批駿馬的鞍韉之上。
此刻,這位官職正三品的龍武將軍臉上透著難言的傷感。
今日的褚祿山本是想拚著身後大雪龍騎軍死傷大半也要留下那位隻身入涼地的蜀王,北涼拂水房有著一半交予了那位二郡主徐渭熊掌管,另一半便是由這位褚球兒負責,褚祿山清楚知曉能夠殺死曹長卿的年輕蜀王已是入了天象境的武道高手。
可哪怕如此,北涼也有方式來對付這位藩王。
但義父並不願那麼做。
正如今日的義父同樣不願意看到大雪龍騎軍折損在涼地。
涼州內城的那家醬牛肉館子裡,當家的是位老人,其有位喜好在耳邊插著向日葵的孫女,隻是這位孫女脾氣卻並不太好,連帶著館子裡的生意同樣是乏善可陳。
所以哪怕今日的醬牛肉館歇業一天,也無多少人注意。
那處緊閉的木板門之內,少女賈嘉佳安靜的坐在老人麵前,這個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這時也頗有種日薄西山的感覺,老人麵容閒雅:“閨女啊,你爹我活了這大半輩子,已經足夠咯,能夠成為那絢麗春秋的翻書人,我黃三甲還有什麼不知足?”
說著說著,老人忽然從木椅上起身,望著北方搖了搖頭:“徐驍已經不是當年的徐驍咯。當初吳素在太安城被離陽先帝算計,北涼沒有反,而那場決定離陽西蜀以及北涼格局的鐵門關之戰,乃是幾位管事的默認定下來的戰場,所以徐驍也隻能咬著牙認下苦果。趙楷那個家夥眼力很高,知曉那場棋局能夠真正的決定將來大勢,所以他便請出了王仙芝作為收官子。”
“今日趙楷敢隻身入北涼,一是知曉,哪怕他死在北涼,對於這涼州三地的局勢不會有絲毫變化。”
“二來嘛,便是他那練老爹我都不知的底氣,嗯就是這種底氣,使得他在錦官城那王府裡頭砍下了曹長卿的腦袋,可憐這位曹官子剛剛入的儒聖境界,希冀著為西楚複國造勢,卻成為了年輕人登天的石階。隻要趙楷活著回到蜀中,等著他的便是那離陽東宮儲君的位置。”
說著說著,老人的眉頭忽然緊皺起來,良久之後,所有情緒化為一聲古怪綿長的笑。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
“趙楷這小家夥還沒有坐上皇位,便敢開始給北涼畫餅?漬漬漬,這家夥簡直天生就是當皇帝的料啊,渾身上下全是心眼子,但難得的是,他與徐驍說的那些,的確是真話。”
“趙楷比他老子趙淳強出至少幾十個王仙芝來,王武夫估摸要不了多久就會離開人間,他誓要將天生仙人全部砍殺個乾淨才作罷。”
“北莽那邊也有不少能看的年輕人,但估摸加起來都夠不著趙楷那家夥的膝蓋。”
黃三甲掰著手指頭不知道在算些什麼,最後自顧自的罵了兩聲:“他娘的,趙楷當真是趙淳的親生兒子?這離陽皇帝運道勉強還可以,但也是早折之相,所以才會快點殺掉張巨鹿、立儲君這一局,還是算不出來。”
陸澤隻是與老人屠徐驍聊了半個時辰的功夫,很快便轉過頭上到馬車裡,在那萬餘大雪龍騎軍的注視之下緩緩離開,馬車在雪地之上留下新的車轍,壓著那舊車轍。
新人換舊人。
“殿下”
“我是否知曉了太多的事情”
王玨餘口乾舌燥,根本未曾想過他會親眼目睹注定載入離陽史冊的那一幕,新蜀王以及老涼王這有著殺子之仇恨的二人,竟真的能夠坐下來平和的對談?
陸澤搖了搖頭:“無妨,今日之事本就算不得什麼秘密。”
瑞雪兆豐年。
今年的北涼換了新王,同樣換了嶄新之氣象,北涼依舊會是北涼,隻不過不再是徐家之北涼。
那位人屠在今日當然對陸澤動過殺心,隻是後麵察覺到陸澤有依仗,若是強行留下隻會造成北涼分裂之勢更為嚴重,最終隻能坐下來相談。
太安城皇帝陛下望著趙勾剛剛遞來的密信,神態莫名。
“明日早朝設於太和殿。”
“言立儲之事。”
次日,注定轟動天下的消息宛如長上翅膀飛往離陽各地,同時也在北莽南北兩朝引發轟動。
“離陽蜀王成為了東宮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