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哪怕是老劍神李淳罡,都難掩臉上震驚之色。
恐怕誰都不會想到剛剛才將整個西南藩地全部握在手中的年輕藩王竟要去北涼,關於北涼世子徐鳳年的死,李淳罡當時在西域邊境的劍閣之外乃是親眼所見,於春秋國戰之上闖下赫赫威名的人屠徐驍,老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要堂而皇之的去走一趟北涼三州?!
因為某個薑姓女子留在這錦官城的老劍神,此時眼神極度複雜的望著對麵悠閒無比的年輕藩王。
“你當真不擔心半隻腳已入到鬼門關的人屠發瘋?”
“老夫雖不知曉你是用何等手段留下的儒聖曹長卿,但眼下西蜀與南詔才剛剛步入正軌,西南之地絕對經不起折騰,若是真正使得北涼三十萬鐵騎調轉馬頭來對向蜀地,那到時候怕是太安城裡你那個皇帝老子都保不住你,入東宮臨太安更是想都不要想。”
軟榻之上,陸澤正自顧自的剝著蜜甜多汁的砂糖桔,榻上那紅木四方小桌之上的橙黃橘皮已經堆積如座小山一樣,蜀地山林聳立人傑地靈,入冬後最合時節的新鮮瓜果第一時間便被送到王府當中,其中個頭極小、味道絕佳的砂糖桔,最受蜀王府後宅那些女子們的喜愛。
陸澤解決完小桌上那最後一顆緩緩起身,清洗完雙手以後,轉過頭來輕笑出聲:“李老前輩對於這離陽內部局勢看的還挺清楚,我這回算是躲著太安城那邊要走一遭北涼,在西蜀清洗北涼遺留下來的那些暗中勢力之時,故意留下些記號放跑了其中幾位,雖並未有明信傳遞過去,但我想徐渭熊這位北涼梧桐苑的管事應該可以看出來。”
“再怎麼說,咱這都算是遞過拜帖。”
“我那位北涼的徐伯伯,總不至於調動涼地三州兵馬來圍殺我吧?”
李淳罡嗤笑出聲,望著回到軟榻斜躺著的陸澤,直接反問道:“不至於?你殺死了北涼王徐驍最鐘愛、最看好的世子徐鳳年,如今轉過頭來又要去北涼做客?這位人屠當初在春秋國戰之時便是睚眥必報的性子,如果說其調動三州兵馬圍殺倒是不太可能,可那龍象軍以及那最為神秘的大雪龍騎軍絕對能夠出動過萬的數目,而這種不計後果的圍殺若真的形成,連已是陸地天人的王仙芝都不敢說可以輕易脫身。”
屋中暖閣四周燃著特供的麩炭,暖洋洋的感覺很容易讓人昏昏欲睡,與外麵嚴寒天氣形成鮮明對比,屋裡屋外儼然是兩種不同的季節。
陸澤很是愜意的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鐵門關那場廝殺本就是離陽跟北涼劃下的道,至於大家最後誰生誰死,兩邊都會認下這個結果,我那位徐伯伯如果隻是因為我要上門拜訪下,就要對我打生打死,那隻能證明這位年邁的涼王已經徹底失了理智。”
“不管對我還是對離陽來說,都是好事。”
“因為這樣,徐家跟北涼便可以徹底的分割開來,到時候涼地儒生士子可以入離陽朝堂為官做吏,涼地三州百姓可以隨時入中原躲避躲避戰火,同樣,離陽王朝的軍士、馬匹、糧餉、兵械能夠毫無顧慮的馳援到涼州邊境。”
陸澤神情溢彩。
李淳罡默然,這時哪怕連他都不得不承認,麵前這位姓趙的年輕藩王身上有著種難言的氣質,這種氣質很容易令人為之信仰臣服,所以那性子暴戾的顏盞小堡在他麵前宛如鄰家青年,那位西蜀亡國駙馬傅文勇會毅然投入蜀王府裡。
更為可貴的是,新蜀王似乎並未受到太安城那位皇帝趙淳的影響。
哪怕其親手殺死了北涼世子,但其對於整個北涼並無絲毫敵視的態度。
“徐家”
“北涼”
“怕是真的要徹底分割開來了吧。”
如今蜀王府相較於剛剛建府之時更顯生機活躍,那位出身來曆不明的盲眼郎陸詡成為這座王府背後的掌權之人,剛開始的時候還令府中很多人心裡都感覺不滿,大部分人都認為這位陸姓青年過於年輕,哪怕是出身王妃所在的青州陸家,也難以服眾。
可王妃陸丞燕知道,這位目盲青年陸詡雖來自於襄樊,但跟他們陸家卻完全沒有關係。
而陸詡在這種情況下,很快便折服了所有人,這位盲眼青年雖然目不能視,可心裡那雙眼睛卻極其的明亮,在他的運作之下,西蜀之地宛如龐大精密的機器一般開始了運轉,陸澤隻是給出來了大體上的方略,細節的地方均是由這位盲眼郎來負責。
這次轟動了西蜀以及南詔的血腥殺戮,便是由這位文弱書生來策劃。
“陸詡。”
“那位菩薩法王剛剛離開了哈?”
陸澤自暖閣出來,來到王府接待客人的側廳當中,這時的陸詡正端坐在次座之上,青年‘望著’陸澤所在的方向無奈一笑:“王爺為何不願見這位六珠菩薩?那兩萬僧兵可是實實在在的入了蜀地,以後咱們與西域爛陀山的關係隻會越來越好。”
目盲男子雖是很認真的說出這番話,但話中語氣裡卻帶著股隱藏不住的笑意。
這次西域那邊咬著牙把自己個壓箱底的寶貝僧兵派出來了足足兩萬,均是爛陀山這些年省吃儉用下來培養出的精銳,在西域那片苦寒之地,講究以佛法普渡眾生過人生苦海,但對於那些無法用佛法感化的,便隻能以刀槍棍棒來感化,這是爛陀山跟中原兩禪寺在教義當中很有差異的點。
爛陀山那裡出血不少,自然想著在陸澤這邊找補回來。
陸澤瞥了幸災樂禍的陸詡一眼,無奈道:“本王當初便說過,不會與這位六珠菩薩雙修,爛陀山不知是怎麼想的,這回竟還敢提這檔子事。”
陸詡臉上笑意漸退,恢複如常:“如今我朝陛下久未立儲,王爺其實已成為很多人心中入主東宮的太子,那爛陀山那邊與王爺的約定自然不能夠再按照當初的來,這也是這次爛陀山派予兩萬精銳僧兵協助王爺的根本原因。”
“至於那位菩薩法王咳咳,應該是西域爛陀山上的那些僧人也聽聞過坊間流傳的關於王爺的風流韻事。若是能夠多一層暗下的關係,雙方聯盟才能更加牢固,畢竟青州三大家族當初便是以聯姻起家,而雙修之法又是正統密宗佛法,所以王爺要不”
陸澤笑著擺了擺手,目盲郎識趣的不在這個問題之上繼續。
“那些西蜀舊人已經安置妥當,趙定秀入了錦官城以後也知曉分寸,這位大學士如今也知殿下對於蜀中的掌控,眼下怕是心中已與那位經略使大人生出嫌隙來。”
“顏盞小堡昨日夜裡已帶著人手進入南蠻。”
“太安城有趙勾碟子來信,信中並無具體內容,那位半截舌元先生似乎有話想對王爺說。”
“還有就是北涼那邊”
此刻陸詡神情萬般複雜,目盲青年頓了頓,繼續開口:“後日,北涼將會進行邊境大閱,那座新立起來的邊境校武台已修繕完畢,到時涼州三地除卻需駐守的軍士之外,步卒鐵騎皆會出現在這次校武台大閱當中,傳言那神秘的大雪龍騎軍也會出現。”
陸詡是最先知曉蜀王殿下要去北涼的那個。
但這位目盲青年卻很快便將內心那極為震驚的心思掩下,油然而生的是讚歎無比的情緒,若是這位殿下當真有著飛龍淩霄破天之誌,的確應該往北涼邊境走上一遭,隻有這樣才不會心與神皆困於那座巍峨太安城,陸詡直到今日依舊清晰記得那位教導自己棋藝的老前輩說過一番話。
“做官的,尤其是做大官的,哪個不想往上爬,做那位極人臣、流芳百世的臣子。”
“但是人站得越高,越是要注意自己的腳下,因為山峰之上的每個人都是站在無數人肩膀上看遍的這天下的大好山河。”
“不論是下棋,還是為人,皆是如此。”
“人間帝王,更是。”
陸詡也是直到後麵才知曉那位老前輩的名諱。
黃三甲。
“北涼邊境大閱。”
“北涼王徐驍是要趁著活著的時候正式把邊境的擔子放在那位徐龍象的肩膀上。”
“既然這樣,本王就更應該去涼地看看。”
陸澤來到窗前,眺望著北方:“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次日,有駕極其普通的馬車自北城門而出,沿著官道朝著正北方向駛去,官道最前方是名為劍門關的險峻之地,蜀州大半精銳步卒弓兵便屯在這雄關之內。
離陽皇帝封諸位皇子為王,於邊境各地,便是為了替離陽朝鎮守疆域。
西蜀之地尤為特殊。
西邊是貧寒無際的荒土西域、南邊則是南詔的十萬荒山、東南邊是南蠻諸部落。
可趙淳把六皇子陸澤封在這蜀中之地,皇帝陛下真正的想法卻是要他遏製住北邊的涼州三地,北涼民風彪悍,眼下的北涼鐵騎雖比不得春秋之時,但也算驍勇善戰,可北涼最要命的地方卻是沒有半分戰略縱深,這意味著北莽那邊能夠接連輸下好些場大戰,可北涼卻一場都不能輸。
尤其是在這些年離陽趙家與北涼徐家之間情分斷絕,皇帝趙淳在私下對於北涼的各種鉗製手段均是打在了其要害之處,尤其是糧餉這一塊,北涼三州百姓如何在這十幾年時間裡供養的起幾十萬鐵騎?
這駕看似普通的馬車極為順遂的通過了劍門關那層層的審查,周遭群山峻嶺漸漸退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馬平川的平原之地,北涼最南部的陵州有著小廣陵的美稱,這些年承擔起北涼大半的糧稅,若是沒有這陵州,涼地難以支撐著邊境戰事。
馬車之上,陸澤透過窗簾縫隙,望著這涼地風光。
這次的車夫並不是五竹,實在是五竹那蒙眼的標致過於特殊了些,眼下的陸澤成為了棋盤之上的博弈之人,那麼其手中的棋子自然極為清楚的出現在了其餘博弈人的眼裡。
“王鈺餘。”
“給本王當兩日馬夫,不算委屈你吧?”
馬車前方握緊韁繩的赫然是那位南唐的華族子弟王鈺餘,後者眼神裡帶著難言神采,直到出了劍門關以後的他才真正知曉此番的目的地究竟是何處,男子這時甚至要比在南詔參與圍殺之時更激動,因為此番馬車行駛的方向乃是北涼。
北涼世子徐鳳年身亡的消息早早便在中原大陸流傳開來。
隻有極少數的人才知曉這位世子殿下是死在了誰的手上。
王鈺餘眼神狂熱,聲音顫抖:“不委屈!”
今日能夠隨著蜀王殿下走一趟北涼,哪怕他王鈺餘身死於涼地又何妨?
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
風雪大作,天地變色,隻剩下白茫茫一片。
這次北涼大閱恐怕是二十年來徐家入主北涼後最簡潔且短暫的一次,年邁的北涼王徐驍最終把手中那柄第一代涼刀交予在了幼子徐龍象的手上,象征著北涼王位正式的完成了交接,儘管這種儀式嚴重不合離陽宗藩禮製,但太安城那邊卻並未有著更多的話傳出來。
哪怕是皇帝趙淳在早早知曉這次邊境大閱的時候,隻是望著北邊笑了笑。
北涼鐵騎如舊。
隻是徐字王旗的老主人徐驍此刻已老邁不堪,而且在諸武將之首也看不見那小人屠陳芝豹的身影,軍心就如人之魂魄,一旦沒了就再難招魂而返,正如這時的北涼鐵騎聲勢浩天,十萬甲士拔刀之聲震耳欲聾,但那股子無形的魂跟氣,似乎在變得越來越淡。
涼州邊境風雪中,兩駕馬車終於碰頭。
剛剛成為新涼王的徐龍象望著那駕馬車出來的人,其眼神頓時變得血紅起來,陸澤隻是瞥了一眼便知曉這位黃蠻兒的武道境界已經到達了金剛境極點,難怪龍虎山那位老天師趙希摶會在年關這時間下山入涼地,若是新涼王再死於那天劫之下,北涼三州怕是真要徹底變天。
卸下盔甲、換上棉袍的徐驍身形佝僂,但其如鷹隼般的眼神卻死死盯著下車的陸澤。
“我沒想到,你真的敢來。”
“你不怕死在這涼州邊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