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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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曉前,冷宮如陋室,嗖嗖寒風撼屋瓦,掀起層層塵土。

眼下皆荒蕪。

黎昭被曹柒帶進一間偏房,雖不至於遍地蛛網,也是屋漏潮濕,連風聲都化作鬼魅之音,營造夜之夢魘。

黎昭的侍女匆匆趕來,一進門就泣不成聲,“陛下好狠的心!”

侍女名叫迎香,原是黎昭的陪嫁,托黎昭的福,一入宮便是一等宮女,沒吃過苦,更沒受過窩囊氣。

可謂成也黎昭,敗也黎昭。

小丫頭胖嘟嘟,梳雙丫髻,哭著走進門,花了妝容,一邊抹眼淚,一邊打掃起東倒西歪的桌椅板凳。

黎昭坐在她剛擦過的板凳上,靜靜等著什麼。

不出一刻鐘,就有宮女再次送來一碗熱湯。

這一次,黎昭猜這裡麵加了避子的藥方,以防她懷上龍子。

既非皇後,哪有資格懷上長子。

黎昭拿起湯碗,邊喝邊問:“陛下的意思,還是太後娘娘的意思?”

宮女眼觀鼻,鼻觀心,愧疚得不敢抬頭。她是太後寢宮的侍婢,卻受過黎昭不少小恩小惠,一時情緒複雜,跪地磕了一個響頭,端著空碗匆匆離開。

拿著掃帚的迎香跺跺腳,大罵對方是白眼狼。

黎昭淡然許多,沒有怪罪那名宮女,在夾縫中生存的弱者,多數身不由己,不是她同情心泛濫,換作是她,也會為了保命,送來這碗湯。

“迎香,連累你同我過苦日子了。”

迎香扭回腦袋,尚且水嫩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驕傲的笑,“娘娘說的什麼話?奴婢與娘娘榮辱與共。”

黎昭沒再說什麼,仰頭望著漏瓦的屋頂,冷宮不比浮翠流丹的宮宇,沒有地龍,冷氣侵肌,可再不濟,還有皎潔的萬千星辰照耀。

皎潔與冬日極配。

她抬起手,感受著月光拂過指尖。

自那日起,黎昭眼中的色彩,是由夕陽和皎月交替構成的,再沒了年輕帝王的喜怒之色。

一晃半月過去。

偏僻一隅,無人問津。

隱約中,黎昭覺出還是受到了誰的照拂,才會無人來打擾,要知道,人在落魄時,最容易吸引落井下石的人以及醃臢之流。

“會是何人呢?”

剛好走進門的迎香擦擦額頭的汗,大冷的天,鏟雪鏟得皮膚冒熱氣兒。小胖丫頭的臉蛋不再水嫩,有些乾燥起皮,腰也瘦了一圈,“娘娘在嘀咕什麼?”

“沒什麼。”黎昭為自己綰了一個簡單的發髻,走到迎香麵前,作勢要取過她手裡的鍬,“你歇歇,我來鏟雪。”

“使不得!奴婢不累!”

看著氣色一日不如一日的主子,迎香忽然懷念起少時與主子在屠遠侯府相處的場景,那時的主子氣色紅潤,眉眼飛揚,驕陽似火,彆提多意氣高昂了。

果然,一入宮門深似海。

私下裡沒外人,迎香小聲喚了聲“小姐”。

黎昭身子一僵,眼眶發熱,她抬手揉揉小丫頭的腦袋,溫聲道:“以後彆喚我娘娘了,我不是了。”

“小姐可後悔入宮?”

是否後悔癡心錯付了多年?

黎昭收回手,麵朝落雪的破舊小院,唇齒吐出縷縷白汽,“悔了。”

她幾乎沒有做過後悔的事,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倔強性子,唯獨在喜歡蕭承一事上,後悔了。

主仆二人望著片片落雪,在沒有地龍的屋子裡,肩挨著肩互相取暖。

其間,迎香拿著幾枚私攢的金葉子去賄賂一名把守冷宮的侍衛,想讓他送些炭過來,可無論是銀骨炭還是普通的木炭,都要經由司禮監管事的準許。

拿錢辦事,侍衛上下打點一番,可最終沒了後文。

深夜,淅淅飛雪襲窗,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菱格中的明瓦覆上一層冰花。

司禮監的舍房內,執筆太監曹柒倚靠在羅漢床上,腳踩湯婆子,由跪在一旁的宮女小梅紅捏腳捶腿,另有兩名太監小財子和小寶子候在一旁,隨時等待差遣。

小梅紅是曹柒身邊可心的侍婢,心細如發,一麵儘心侍奉,一麵不忘出聲提醒:“廢後仍是娘娘,主子還是賣些人情過去,彆做得太絕。”

那麼千嬌百寵長大的貴女,哪受過陋室濕衾的罪啊,真要讓她翻身,他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要麼,就往死裡整,才無後顧之憂。

曹柒閉目按揉顳顬,聲音懶倦,配以玉粹冰潤的姿容氣韻,叫人看得移不開眼。

可謂男女通殺。

“冷宮沒有燃炭一說,是咱家怠慢了嗎?”

沒等小梅紅接話,一旁的小財子哈腰笑道:“哪裡哪裡,二總管都是按規矩辦事的,怎可為了一個廢後壞了規矩?小奴這就去訓斥那個多管閒事的冷宮看守。”

可找到巴結二總管的機會,小財子摩拳擦掌,他這種人,自認是陰溝裡的雜碎,才不會講什麼舊情分。落入塵埃的皇後,與螻蟻何異?越磋磨高位跌落的人,越解氣。

“狗東西,是不是哪天我落魄了,你也要踩上一腳?”曹柒沒睜眼,細眉舒展,語氣不像教訓人,更像是含諷的笑罵,壓根沒過心頭。

小財子趕忙跪地表忠心,惹笑了一旁的小寶子。

小寶子撇撇嘴,出門攆走了那名前來要炭的侍衛。

桌上燭台一盞,潸潸堆淚,火苗平緩地燃燒著,亦如曹柒此時的心境,心緒緩緩飄忽,憶起很多年前,自己跪在宮闕一角擦拭地板,目光所及,是一道身穿青衫的頎長身影,矜貴如霧中荻花,難以觸及。

青衫身後,跟著條“小尾巴”,橘衣白裙,驕陽似火,一口一個“承哥哥”。

宮人都要捧著她,捧著屠遠侯唯一的嫡孫女、黎氏最後一個嫡係子孫——黎昭。

想到此,曹柒舒展的眉頭慢慢擰成川,卻在聽到小寶子匆匆來報時,眉頭更緊。

“二總管,小奴適才聽說,陛下、陛下去了冷宮!”

更長漏永,雀鳥枝頭無哢聲。

死寂的冷宮一角,丹檻斑駁破舊,草木凋敝,毫無生氣,卻在一襲青衫蒞臨後,跪滿看守的侍衛,連夜裡巡視的禁軍將領都急忙趕來,跪在帝王麵前。

摸不清這位明明是九五至尊卻喜歡穿青衫的帝王的心思。

蕭承在小院裡靜立了會兒,一旁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曹順擺擺手,示意眾人悄然退離,曹順則是拎起迎香的後脖領,將人一並帶走了。

幽靜的偏房,一門之隔,月色若綃幕,層層疊疊,影影綽綽,蒙上朦朧。

黎昭候在豁口門檻內,粗製葛衣裹身,素到寡淡,偏偏襯得人婀娜有致,彆有風情。

細細算來,她已經二十有四,青澀褪去,青山嫵媚。

蕭承沒有進屋,隨意坐在破舊丹檻前的鵝頸椅上,任風吹起青衫一角,露出黑靴。

讀書人的打扮,鬆弛飄逸。

“你不愛笑了。”

他緩緩開口,淺色棕眸比皎月還要瀲灩。

生來俊逸的人,笑時多溫潤,極具迷惑性,這是黎昭用了十餘年才看透的,“陛下倒是比以往愛笑了。”

“有嗎?”蕭承抖了抖迎風張開的大袖,鋪在膝頭,“這半月,可想明白了?”

黎昭沒有跨出門檻,似乎這段距離,是她最後的抵禦,抵禦一切外來的傷害。她不再熱情洋溢,寡淡如同水中月,輪廓模糊在夜色中,一觸即消散。

“臣妾唯一惦念的,就是何時能帶走祖父的骨灰。”

蕭承靜默,片晌起身,走向黎昭或許此生都無法自由出入的月亮門,“還是沒有想明白。”

一排排宮燈追隨那道青衫離去,光影寸寸遠離黎昭的腳下。

曹順恭送聖駕遠去,暗自搖了搖頭,與早已候在外頭的曹柒交換過視線,提步離開。

曹柒會意,讓人按住微微掙紮的迎香,走到帝王適才坐過的位置,慢慢落座,單手反撐在丹檻上,姿態幾分閒適,沒了禦前的小心謹慎,“娘娘聽不出陛下的暗示嗎?隻要娘娘肯服軟,主動脫離黎氏族譜,陛下或許會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既往不咎。”

黎氏族譜如今隻剩下黎昭一人,即便黎昭主動脫離乾係,也不會被宗親戳脊梁骨,換作聰明人,不會多猶豫一刻。

曹柒看著黎昭,不明情緒,“佞臣黎淙,把持朝政二十載。娘娘覺著,陛下和太後會讓他入土為安嗎?”

曹柒攤開手掌,手中一把細沙被夜風吹散,似在暗示黎淙會被挫骨揚灰的結局。

這一刻,靜默多日的黎昭美目微動,清透的眼底漣漪陣陣。

“曹公公有幾分誠意來做說客?又有幾分真心希望我改變主意,做陛下的籠中雀?”

“咱家有幾分真心誠意,於娘娘不重要。”

“真的嗎?”黎昭笑了,“可我真要屈服,或會讓曹公公咬牙切齒。”

被戳中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秘密,曹柒眸中多了凜冽,隻是習慣收斂,不會輕易外露。

身形豐腴、腰肢纖細的宦官站起身,沒再多說一句,帶人離開。

小梅紅跟在後頭,一步三回頭,身為曹柒身邊的親信,隱約察覺出什麼。她的主子啊,對陛下懷著一種難言的情愫。

曆來,道破者,死。

小梅紅佯裝沒有察覺,一路跟著曹柒去往太後所居住的淩霄宮。

俞太後四旬年紀,雖保養得當,卻已花白了鬢角,為穠麗容色添了一層霜。

中年美婦人坐在如意榻上,威儀側漏,替下一任皇後震懾著後宮,以防有女官或宮女趁虛而入。能為皇室誕下長子的女子,必須是高門閨秀。

“陛下在冷宮留了多久?”

曹柒接過宮嬤手中的玉如意,為俞太後敲打肩頸,“回太後,陛下逗留了兩刻鐘。”

“兩刻鐘”俞太後向後靠了靠,思忖片刻,沒了下文。

曹柒麵色如常為太後舒背,等離開淩霄宮,徑自折返冷宮,示意小梅紅取來一碗避子湯。

小梅紅不明所以,待瞧見曹柒將避子湯遞到黎昭麵前時,花容失色。她低頭攪弄裙帶,眸子忽閃。

陛下沒有臨幸廢後,太後也未下達避孕的指令,這顯然是主子的私心。

冷宮遍布司禮監的爪牙,廢後即便受了委屈,又能去何處訴苦?

曹柒將碗放在桌上,態度依舊溫淡,“娘娘請用。”

黎昭看著黑乎乎的熱湯,按住欲上前理論的迎香,平靜開口:“太後的意思?陛下並未留宿在此,曹公公可與太後解釋過?”

曹柒睇去一眼,“娘娘隻管服下。”

“這恐怕不隻是避子湯吧。”黎昭以食指輕點湯麵,在桌上寫下一個“絕”字。

帝王處在血氣方剛的年紀,很多時候男女之事與愛無關,同處一室,說不定就會一觸即燃,曹柒考慮到這點,借著太後的名頭,喂她一碗絕子湯。

還真是一手遮天。

想起當年那個受人欺淩、跪在她腳邊尋求庇護、最後借由她搭上聖駕的小宦官,黎昭恍惚眯眼,想來,早在曹柒求她的那一刻,就已謀劃了近水樓台先得月啊。

如今想想,那些將曹柒欺淩得遍體鱗傷的宮人,都是曹柒故意激怒的吧。

“曹公公若將心思全部用在仕途上,必將穩坐高位,可惜”

曹柒沒去猜測黎昭在可惜什麼,如同高位者在睥睨命如草芥的螻蟻,輕飄一句:“來人,喂娘娘喝藥。”

如同在對螻蟻說“上路吧”。

除小梅紅外,小財子和小寶子一同上前,一人推開攔路的迎香,去抓黎昭,一人端起藥碗,咬牙切齒擠出一句“得罪了”,隨即掐住黎昭的嘴,強行灌藥。

迎香氣得直哆嗦,尖叫出聲,被小梅紅反手三個巴掌,打倒在地。

“哪有你插嘴的份兒!”

黎昭被小寶子掐住下頜,憋紅了臉蛋左右躲避,“曹柒,借一步講話。”

“娘娘趁熱喝藥。”

“賀雲裳!”

一個陌生的名字從黎昭口中吐出時,原本淡然自若的曹柒渾身一震,她顫著指尖抬手,叫停了小財子和小寶子的粗魯舉動。

“你們都下去。”

兩個小太監麵麵相覷,架起哭花臉的迎香一同退出陋室。

小梅紅也快步離開,輕輕合上門。

陋室隻剩兩人。

曹柒看向臉頰被掐出紅印子的黎昭,有肅殺緩緩流淌在眼中,“娘娘剛剛在喊何人?”

黎昭斂去滿身疲憊,笑道:“太傅庶女,於九年前不知所蹤,失蹤當日,宮裡死了一個從蠶室活下來的少年,之後多了一個叫曹柒的宦官。”

“娘娘慎言!”

“我說得不對?”黎昭迎視對方愈發憤怒的視線,蠶室是施行男子閹割之所,能從蠶室活下來的人,才有望成為宦官,那個少年被人殺了,死無全屍,而殺害他的人,是親手送他入宮、與他容貌相近的一名少女。

少女以二兩銀子誘引貧窮的少年入宮為宦,少年到死都不知,他是少女千挑萬選的孤兒,既是孤兒,形如浮萍,無人會去注意浮萍的去向。

少女頂替了少年,“脫胎換骨”,一來擺脫了食人不吐骨頭的太傅府,二來離心中的明月光近了一大步。

少女曾被蕭承在不經意的瞬間解過圍,從此情根深種,卻因庶女之身,無法名正言順入宮,可就算是嫡係貴女,有黎淙坐鎮,帝王的後宮也送不進多餘的女子,其中還包括太後的侄女。

“凡事講究證據。”曹柒壓抑著油然而生的怒意,怒意中夾雜著恐懼,自坐上司禮監第二把交椅後再不曾有過的恐懼。

黎昭點點頭,“是要講究證據,驗明女兒身即可。”

曹柒捏住湯碗,指尖泛起白痕,語氣平靜道:“在冷宮,娘娘覺著自己還有開口的機會嗎?屋外那四個,都會給娘娘陪葬。”

“你可以將屋外的人滅口,無人敢追究。可你殺我,蕭承會追究。”

“豈可直言陛下名諱!”

“賀雲裳,還是想想自己吧。”黎昭掰開她捏碗的手,強行與之交握,帶著玉石俱焚的坦然,“給你個機會,替我拿回爺爺的骨灰,再送我出宮,從此,咱們山水不相逢,否則,同我一起入深淵吧,你多年的隱忍和努力,將功虧一簣。”

冒名頂替,可不是兒戲。

曹柒被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攥住,大可一把甩開,可她遲遲沒有動作,冰清玉潔的“軀殼”出現皸裂,驀地握緊那隻小手。

“娘娘不怕我在宮外殺你滅口?”

到那時,饒是陛下,也不會知曉。

照理兒,傻子都該清楚,宮裡才最安全。

黎昭掃過麵部逐漸猙獰的曹柒,又看向漏瓦的屋頂,天上雲,似祖父兩縷雪白胡須。

祖父在被害前,留給她兩道保命符,之一即是曹柒的秘密,並叮囑她,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貿然激怒曹柒。

而第二道保命符,是十名心腹,隻要她能出宮,十人就能帶她“消失”在世間,從此安度餘生。

安度餘生,是祖父送給她此生的保障。

唯有祖父,會拚儘一切,護她周全。

黎昭望著雲,目光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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