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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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後,曹柒再沒出現過,黎昭花銀子買通侍衛,弄來一副棋,每日獨自對弈。

少時的她,喜歡坐在禦書房的棋桌旁,靜靜觀看祖父和少年天子對弈,每次蕭承快要落於下風,她都會悄悄取出幾顆棋子,趁祖父不注意,偷偷擱在決勝點上,即便被祖父當場抓包,也不會心虛。

老者每次都會重重一哼,兩撇胡須隨著鼻息起伏,可就是舍不得責罵孫女一句,最多的數落就是“胳膊肘往外拐的漏風小棉襖”。

再後來,待她及笄,仍然喜歡坐在兩人之間觀棋,而步入青年的天子,即便不用她作弊,也沒再輸過一局。

那會兒,她隻當蕭承是棋藝精進了,如今看來,是青年敢在老者麵前初露鋒芒了。

思及此,黎昭複盤了一局蕭承和祖父下了一天一晚的棋,從中,她感受到蕭承的步步為營,越到收官攻勢越猛,不給對手喘大氣兒的機會,同時,也感受到祖父一開始的占儘優勢,到分庭抗禮,再到步步妥協,是因她而妥協吧。

這一刻,黎昭方真正體會到祖父的心境。

心口有些悶,她執壺倒了一杯水,剛飲了一口,門口忽然傳來淩霄宮管事戴嬤嬤的聲音。

“娘娘,太後有請。”

冬日蕭索,宮闕裡一些小徑卻四季如春,栽植了不少芊綿葳蕤的草木,隻是草木再茂密,都抵禦不了刺骨寒風。

黎昭穿著單薄葛衣,在一道道視線的暗中窺視下,走進燃著地龍的淩霄宮。

寢宮蘭堂的太師壁上懸掛一幅纈眼繁花圖,乍一看去,錦簇花團層層綻放,吸引人的視線,繼而產生眩暈感。

這是蕭承十二歲那年所繪製的,觀賞者皆稱,天子心思如同此畫,深沉複雜,難以捉摸。

黎昭一直不喜歡這幅畫,每次來淩霄宮請安,都會錯開視線。

許是久不前來,忽略了掛畫的位置,甫一瞥見,眼前眩暈。也或許是久不見奢華,被富麗的裝潢閃了眼。

她走到端坐高位的婦人麵前,斂衽一禮,餘光瞥見躲在三聯屏折後抹眼淚的表姑娘,太後最親近的侄女俞嫣。

“見過太後,太後萬福金安。”

俞太後翹著蘭花指按揉側額,注意到黎昭識趣地將“兒媳”“母後”的稱呼省去,嘴角泛起一抹弧度,沒有應答一聲,隻讓戴嬤嬤將黎昭帶去西寢。

黎昭自知不受太後待見,如今的身份,也配不起高高在上的太後,她沒有在意對方的態度,越過屏折時,瞧了一眼縮回去的表姑娘,心思翻轉。

驀地,一股不好的預感劃過心頭。

來的路上,她沒有從戴嬤嬤的口中探出太後的目的,此刻離著西寢的隔扇愈近,答案呼之欲出。

沉默的太後、流淚的姑娘、嚴肅的嬤嬤、緊閉的房門,後宮那點不入流的醃臢手段,在這一刻有了具象化。

黎昭止住步子,眉眼染上抗拒,卻被戴嬤嬤扣住小臂,強行拽進寢房。

“放開我”

戴嬤嬤力氣極大,麵容肅穆,像是要帶黎昭去完成一件完不成就會人頭落地的棘手事,“娘娘侍寢,有何不妥?”

“我不是皇後,沒有侍寢的”

“一入皇宮,生是皇室的人,死是皇室的鬼,娘娘在矯情什麼?”戴嬤嬤拖拽著黎昭,給跪在帷幔旁的宮女遞去眼色。

宮女戰戰兢兢挑開帷幔,頭不敢抬地與戴嬤嬤合力給黎昭喂了一碗不明湯藥,又將其捆縛在床帳中,以紅綢堵住她的嘴。

兩人見得手,退了出去,輕輕合上隔扇。

黎昭驚恐地看著垂落的帷幔,又看向躺在床上已處於昏迷的蕭承。

太後是強行將侄女送給兒子未果,擔心兒子血脈僨張而亡,才將她騙了過來吧!

身為太後,手段如此粗鄙,未免太急功近利了,是急於抱皇孫嗎?

黎昭使勁兒掙紮,皙白的手腕被紅綢勒出血印,卻是徒勞。

她額頭溢出薄汗,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栗,麵色漸漸紅潤,呼吸隨之加重。

糟糕的情況發生了。

藥效來得快且迅猛。

意識混沌間,腳踝忽然被人握住,她愕然抬眸,原本昏迷的男子睜開了眼,狹長而迷離。

黎昭搖搖頭,用力蹬踹,左右這會兒蕭承意識不清,應該記不住踹他的人是誰。

那就多踹幾腳。

可身體的緊繃超越了理智的支配,她氣喘不均,眼看著那人坐起身,一隻手將她的腳踝抬高。

那張骨相近乎完美的俊臉慢慢靠近,眼眯如狹刀,像是在極力辨認眼前的女子。

那淡色的唇一開一合,喑啞吐出兩個字:“黎昭。”

喧闐廣袤的夜空,白雲化作歪斜酒壇,向世間傾灑“烈酒”。“烈酒”遇火則燃,火勢燎原。

夤夜不熄。

表姑娘俞嫣啜泣著,委屈的快要碎掉了。她心係蕭承多年,以為有姑母這層關係,能順利入宮為妃,怎料被黎淙那個老匹夫一再阻攔。

後來,表兄與黎昭琴瑟不調,成為怨侶,黎淙又被養子謀害,她以為機會來了,哪承想,竟促成了這對怨侶的情事。

太後在旁寬慰道:“黎昭本就侍過寢,那麼一次、二次有何區彆?彆哭了,來日方長。”

俞嫣眨了眨紅透的眼睛,聲音哽咽:“可表兄差點殺了我。”

那會兒她遵從太後安排,自薦枕席,還沒碰到蕭承的手,就被一把揮開。

蕭承目光比狹刀鋒利,叫她滾遠點。

表兄是讀書人,對她也算和顏悅色,從不曾那般粗魯過。

想到此,俞嫣又抽泣起來,以帕子掩麵。

門外彙集兩撥人,一撥由曹順帶領,準備稍後服侍帝王沐浴,一撥由曹柒帶領,替太後收拾爛攤子。

太後對曹柒極為信任,看時辰差不多了,召她進來,“趁著陛下沒有徹底清醒,送黎昭回去。”

曹柒瞥了一眼西寢的方向,萬千慍火止於唇齒,她走到門口,等待戴嬤嬤替黎昭穿戴整齊。

半垂不垂的視野裡,她看見被紅綢綁縛的女子衣衫破碎,長發淩亂,一張明豔的臉紅潮未褪,沒有淚痕,眼卻空洞。

戴嬤嬤為黎昭穿上一件宮女的裙裝,抱到曹柒麵前。

曹柒接過,聞到一股龍涎香。

再看黎昭,半耷著腦袋,精疲力儘,應是累壞了。

唯恐天子會突然清醒,曹柒沒有耽擱,抱著黎昭走出淩霄宮,送上一頂小轎。

經風一吹,黎昭的意識開始清醒,歪頭靠在轎壁上,不停搓著皮膚。

蕭承中的藥比她猛烈,或許真的不會記得與誰發生了關係。

也好,她討不回公道,也不願承這個人情。

回到冷宮陋室,立即有人遞上一碗熱湯。

黎昭瞥一眼,“先沐浴。”

遞湯的小宮女是個新麵孔,怯生生瞧了曹柒一眼,見曹柒沒有異議,去屋外備水了。

等黎昭沐浴更衣,坐在桌前,小宮女再次遞上溫了一遍的湯藥,“娘娘請。”

黎昭沒問小紅梅和那兩個宦官的處境,答案不言而喻。

“放那兒吧,你和迎香先出去。”

陋室隻剩下靜默相對的兩人。

曹柒上前一步,彎腰靠近黎昭的臉,“要咱家服侍娘娘喝藥嗎?”

黎昭迎視,“我不喝會怎樣?”

“不喝就不喝。”

“曹公公何時這般好說話了?”

“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就行,彆再殃及池魚。”曹柒意有所指,顯然是針對迎香的。

黎昭冷了麵色,不再虛與委蛇,“我提的要求,何時辦妥?”

“今夜。”

“今夜?”

“娘娘覺得早?”

黎昭笑了,深深望進曹柒的眼底,不止不覺得早,反而覺得這段時日太過漫長煎熬,“嫉妒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將這個人剔除出視野,眼不見,心不煩,曹公公躬行得不錯。”

須臾,漏刻的浮箭指向寅時,靜悄悄的淩霄宮中,男人緩緩起身,麵無表情地攏好衣衫。

俞嫣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

太後在旁做著說客,靠著母子血緣,有恃無恐。

“是為娘心急,想抱皇孫,又想堵住那群老臣的嘴,才出此下策。既生米煮成熟飯,陛下不如收了嫣兒為妃,日後等嫣兒有了喜脈,再議封後的事不遲。”

中宮皇後,是要皇帝娶進宮的,斷不能以荒唐的方式草草行房,俞太後知道不合規矩,退而求其次,想為侄女討個妃的位分。

“你們青梅竹馬,締結良緣再合適不過。”

俞嫣趁熱打鐵,跪伏著上前,“嫣兒願陪在表兄身邊,長長久久。”

蕭承避開她伸來的手,看向自己兩鬢斑白的母後。

婦人壓抑多年的愁怨染白鬢角,該好好享受才是,實不該作妖。

“母後忘了,兒臣與黎昭才是青梅竹馬。”

“為娘隻記得她是黎淙的孫女。”

蕭承不置可否,起身越過跪地不起的俞嫣,沒有質問或怪罪,卻在跨出門檻的一刹,驀地抽出禦前侍衛的佩刀,擲向俞嫣。

長刀斜插在地,嗡嗡作響,閃爍冷芒。

俞嫣錯愕抬頭,從不解到震驚。

陛下是要她自儘?

俞太後大驚,才邁開步子欲要替侄女求情,卻聽年輕的帝王淡淡道:“她是替母後受罰,還有,沒有下次。”

說罷,聖駕離去,留下崩潰的姑侄。

太後後知後覺,蕭承被黎淙掌控多年,怎會再容忍其餘人來指手畫腳!

她錯了,大錯特錯。

蕭承回到寢殿,沐浴更衣,換上玄黑金絲的龍袍,站在窗前排解著體內餘熱,晨早,他照常上朝聽政,沒有異樣,直到夜裡回寢,才並攏兩指扯了扯整齊的衣襟,站在落地銅鏡前,看向小腹上被人用指甲劃出的一道血痕。

“傳黎昭來。”

珠簾外的曹順先是一愣,隨即派人去傳喚,可待小太監急匆匆折返回來時,不止帝王,連一眾宮人的臉色都變了。

冷宮陋室空無一人,黎昭和侍婢迎香不知所蹤。

子夜,大批禁軍手持火把湧入宮裡宮外各個角落,直至清晨,未尋到黎昭的藏身之處,本以為帝王會震怒、會問責,卻隻見那襲青衫站在冷宮陋室前,靜默著,不發一令。

無人揣測得出帝王在想什麼。

曹柒站在人群前排,低垂眉目,一隻手輕輕搭在另一側臂彎,回想著送黎昭出宮的情景。

女子身穿素裝,抱著一壇骨灰於風雪中回眸,笑著道了一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大風卷飛雪,掛在女子卷翹的睫毛上。

可曹柒再也不想見到那女子,她當場派出殺手,卻遭遇十名刀客的伏擊。

想來,那是黎淙留給孫女最後的底牌。

她眼睜睜看著黎昭融入風雪中,消失了身影。

不甘心嗎?

並沒有。

日後,黎昭過得再好,能好到哪兒去?隱姓埋名,逃竄度日,見不得光。

青山壓頂,黎昭就趴在山腳下,看著她一步步登頂,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好了。

這輩子成為不了陛下的枕邊人,做左膀右臂也不錯,隻要能留在他的身邊。

思及此,曹柒偷偷望著黎昭消失的方向,並不相信黎昭會真心祝福她。

皇城外一輛奔馳的馬車上,黎昭抱著祖父的骨灰,望著漸漸縮小的城門,眼裡有塵埃落定的平靜。

臨出宮前,她在陋室裡留下線索,隻要蕭承踏入一步,心細如發的男子就會發現端倪。

說來諷刺,同床都能異夢的他們,卻擁有隻有彼此能夠看懂的符號暗示。

那道線索,是關於曹柒的,確切地說,是關於賀雲裳冒名頂替、鳩占鵲巢的證據,是祖父派人調查出來的。

蕭承是個眼中容不下沙子的人,賀雲裳難以收場。

黎昭放下厚厚的車簾子,抱著祖父的骨灰靠在車壁上,如同祖父陪在她的身邊。

要與過去的二十四年話彆了。

經年不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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