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耀二年的暮春,長安的柳絮還未散儘,太極宮的詔獄卻已浸滿寒意。
李義府蜷縮在草席上,看著鴆酒推到麵前。銅盞裡的液體泛著青碧色,映著他發顫的指尖,恍惚間又想起二十年前在初見李治時的場景,那時的晉王殿下眼角帶笑,說"義府才名,孤早有耳聞"。
"國公爺,陛下有旨。"
李義府盯著對方袖中露出的明黃絹帛,突然想起去年臘月在西市看見的場景。
鴆酒入喉時他劇烈抽搐,指甲在青磚上劃出刺耳聲響,最後一眼看見的,是石縫裡鑽出的嫩草——原來春天真的來了,隻是屬於他的春天,早在攀附皇權的那刻就死了。
李義府伏誅的消息傳到東宮時,李弘正在臨摹《乾武手記》。
狼毫筆在"小事開大會,大事開小會"八字上頓了頓,墨汁暈開成一團烏影,像極了前日朝會上吵作一團的大臣們。
八歲的太子揉了揉發酸的手腕,抬眼看見母親武媚娘正倚在朱漆屏風旁,金步搖在春日暖陽裡晃出細碎光斑,卻不及她眸中精光刺眼。
"今日兩儀殿議事,可瞧出什麼門道?"
武媚娘的指尖劃過案頭堆積的奏疏,錦緞袖口掃過《乾武手記》封麵,"你大伯當年寫這手記時,正大唐還不太平呢,世家揭竿而起。"
李弘想起父皇曾說過,大伯自鹹陽起兵,一舉奪得天下,靠的就是人心。
他正要開口,卻見母親突然抬手,替他拂開額前碎發,指尖的翡翠護甲涼得沁人:"弘兒記住,朝堂如棋局,落子前先要看清——哪些是卒,哪些是車。"
辰時三刻,兩儀殿的銅鶴漏剛響過九聲,諫議大夫王玄策就捧著一疊奏疏闖了進來。
"太子殿下,洛陽水患的賑災糧款,戶部與工部又爭執不下!"
他的官服前襟還沾著晨露,身後跟著的新任戶部尚書劉德威已是滿臉怒容:"分明是工部拖延工期,導致堤壩潰決,怎可歸咎錢糧不足?"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殿內頓時吵成一片,連簷下的銅鈴都被驚得叮當作響。
李弘捏緊了禦案上的玉鎮紙,忽然想起《乾武手記》裡的話:"群雀爭穀,莫若撒米於地,群龍爭水,莫若導渠於野。"
他抬眼望去,卻見裴炎正撚著胡須微笑,唯有母親昨日叮囑的"心腹"李義府舊部們,此刻都縮著脖子躲在角落——原來這就是"夾起尾巴"的模樣。
"諸位愛卿!"太子突然開口,奶聲裡帶著不屬於孩童的沉穩,"水患當前,當先定賑濟之策。”
“劉尚書可速算所需糧米,王大夫去查堤壩缺口,三日後禦前回奏。"
殿內驟然安靜!
戌時,掖庭宮的燈籠次第亮起,李治斜倚在龍榻上,看著兒子抱著《乾武手記》蹦跳著進來。
燭光映著李弘漲紅的小臉,說起日間朝堂爭執時,睫毛上仿佛都沾著雀躍的光:"父皇你說,大伯怎麼知道人多了反而壞事?”
“昨日兒臣讓詹事府的屬官們議修書案,十個人竟想出八種樣式,最後還是典膳局的老張頭說,榫卯結構隻需依舊製改良——"
"因為你大伯見過太多人命堆出來的教訓。"
李治打斷他,指節敲了敲手記封麵,"當年你大伯剛入長安時,整個長安都亂的不行,後來他寫'小事開大會',不是真要讓小事鬨大,而是讓底下人把話都說儘,免得事後推諉;'大事開小會',卻是說真正的決斷,隻需找懂行的人關起門來謀。"
李弘似懂非懂地點頭,忽然想起日間母親在偏殿說的話:"你父皇身子弱,這大唐的擔子,遲早要落在你肩上。"
他翻開手記,卻見內頁邊角處有行小字,墨色比正文淺些,像是後來補寫的:"若遇疑難,且問田間老叟,市巷販夫。"
燭光下,父子倆的影子疊在"百姓萬歲"四個大字上,窗外的夜風掀起窗紗,送來遠處夜市的喧囂——賣糖畫的梆子聲,算命先生的胡琴聲,還有不知哪家孩童的笑鬨聲,像一床柔軟的錦被,裹住了這深宮夜話。
次日卯時,李弘早早來到兩儀殿,命人撤了殿內的青銅香爐。
當大臣們被淡雅的艾草香取代往日的沉香味時,都露出詫異之色。
"昨日路過西市,見百姓用艾草熏蟲,說可避瘟疫。"
太子晃了晃手中的《乾武手記》,封麵的"百姓萬歲"四字在晨光中閃閃發亮,"大伯說,治天下如烹小鮮,火太急則焦,水太涼則生。”
“諸位愛卿今日議洛陽水患,且先說說——災區的百姓,此刻最缺的是米糧,還是草藥?"
殿內先是一片寂靜,繼而戶部尚書劉德威上前一步,袖口還沾著昨夜算糧冊時的墨漬:"啟稟太子,下官昨夜查了常平倉存糧,除調撥賑濟外,尚可留三成防備夏荒。”
“但災區此刻腹瀉盛行,太醫院的防疫方子,需配嶺南的藿香"
李弘看著他額角的汗珠,忽然想起《乾武手記》裡夾著的一張泛黃紙頁。
"為官者,當知粟米幾文錢一斤,麻布幾尺能製衣,百姓痛處,方是為政要處。"
散朝時,武媚娘站在殿外的梧桐樹下,看著兒子蹦跳著過來,發間還沾著一片艾草葉。
她伸手替他摘下,忽然聽見李弘仰著臉說:"母親,父皇說大伯手記的精髓,其實是'百姓萬歲'四個字。”
“昨天兒臣讓人把這四個字抄了貼在東宮。"
"弘兒做得對。"
武媚娘的聲音輕得像落在肩頭的柳絮,指尖卻忍不住捏緊了艾草葉,汁液染綠了掌心,"隻是你要記住,這天下的百姓,不止是朝堂上喊的'萬歲',更是你要放在心尖上的——每一個賣胡餅的老漢,每一個補衣裳的婦人,每一個在水患裡哭著找爹娘的孩子。"
巳時,李弘抱著《乾武手記》蹲在東宮廊下,看那些官員的孩子們往宮牆上刷石灰。
遠處傳來鐘鼓樓的報時聲,李弘站起身,看見母親正陪著父皇往這邊走來,兩人的衣擺掃過廊下的艾草,香氣混著春日的暖風,飄向宮牆外的市井街巷。
他忽然想起手記裡的最後一句話:"所謂萬歲,非帝王之壽,乃百姓之願——願其食能飽,衣能暖,病能醫,願吾等子孫,能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