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的梨花正落得鋪天蓋地。
李治握著狼毫的手懸在黃絹上方,筆尖凝著的墨珠“啪嗒”墜在“民本”二字的折筆處。
“陛下,風疾不宜久握筆。”
王內侍的聲音從紗幔外透進來,帶著幾分試探的溫馴。
李治沒抬頭,隻將指節抵在太陽穴上揉了揉。
窗外有人抬著食盒經過,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李弘來問安時,捧著自己抄的《貞觀政要》,指尖還沾著未洗的朱紅——那是替他批答奏折時蹭到的。
禦案上擺著剛送來的荔枝蜜,青瓷盞邊沿還凝著水珠。
這是武媚娘特意吩咐嶺南快馬送來的,說能潤他寫經時發澀的喉。
李治盯著蜜色流轉的甜漿,忽然想起李弘周歲抓周那日,這孩子搖搖晃晃地推開了麵前的玉圭,卻攥緊了乳母遞來的撥浪鼓。
那時武媚娘伏在他膝頭笑,說“弘兒到底是孩子心性”,可後來這孩子跟著於誌寧讀書,竟能在五歲時通讀《禮記》,指著“君使臣以禮”那頁說“父親批奏折時,也該讓大臣們先說完話”。
殿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靴跟碾過青磚的脆響驚得李治筆下一頓。
王燦闖進來時冠帶歪在一邊,腰間的魚符還在晃蕩,身後跟著的張小敬手裡攥著半片的奏報。
“陛下……”王燦的聲音帶著顫音,喉結上下滾動著卻說不出話。
李治不自覺的想起那場大旱,自己帶著百官在社稷壇祈雨,李弘才四歲,卻偷偷揣了塊冷掉的餅塞進他袖中,說“父親跪久了會餓”。
此刻看著眼前二人慘白的臉色,他忽然覺得指尖發寒。
“太子……”
張小敬忽然跪下,額頭磕在金磚上發出悶響。
“太子殿下卯時初刻還在東宮殿批簽軍報,巳時三刻用了一盞銀耳羹,未時便……便人事不省了。”
他抬起頭時,眼角還沾著淚痕,“太醫院說……說七竅有青黑,像是……”
“住口!”李治猛地起身,腰間的玉帶銙撞在桌沿上發出脆響。
他踉蹌著扶住禦案,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去東宮,”他扯過玄色大氅往身上一披,玉圭墜在腰間哐當作響,“把所有伺候過太子的人,包括廚子、藥童、隨侍宮人,統統鎖進掖庭獄。”
東宮的銅鶴香爐裡還飄著沉水香,卻蓋不住空氣裡若有若無的腥甜。
李治掀開寢殿的紗帳時,看見李弘躺在雕花拔步床上,身上蓋著玄色斂衾,隻露出半張臉——曾經圓潤的腮幫凹了進去,唇色烏青得像浸過鬆煙墨,右眼角還凝著一顆未乾的淚痣。
他忽然想起這孩子剛出生時,小家夥不哭不鬨,隻把小拳頭塞進他掌心,暖暖的像團炭火。
“陛下節哀。”
武媚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濃重的鼻音。李治回頭時,看見她鬢邊的金步搖歪在一側,羅裙下擺沾著草屑,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
她眼裡浮著血絲,卻沒落下淚來,隻伸出手想攙他,指尖還在微微發抖。
“查他的藥單。”
李治忽然抓住隨侍太醫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對方的皮肉,“從上個月初開始,每日的方子、藥材來源,還有煎藥的人,都給朕一筆一筆列清楚。”
他看見武媚娘隻低頭替李弘理了理被角,指尖觸到孩子冰涼的手腕時,忽然抿緊了唇。
暮色漫進東宮時,王燦捧來一摞卷宗,最上麵的是太子今日未批完的奏折,朱筆還擱在“賑恤”二字旁邊,墨跡未乾。
李治翻開一看,見李弘在“河南水患”的奏報上批了“開倉放糧,勿使餓殍遍野”,字跡比平日潦草許多,最後那個“野”字的末筆拖得老長,像是突然力竭。
他忽然想起前日李弘說“兒臣近日總覺得乏力,許是春困”,當時自己還笑著說“你母後跟朕說,你半夜還在看《漢書》,該多歇著”。
掖庭獄的拷問聲透過宮牆傳來時,李治正盯著案頭李弘送他的鎮紙——那是塊天然形成的雲紋青石,孩子說“父親批奏折時,看見雲就想起兒臣在東宮看雲”。
此刻石頭觸手生涼,像極了李弘腕間的溫度。
武媚娘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遞來一盞溫好的參茶。
他想起昨夜批完奏折去東宮,李弘已經睡了,帷帳裡傳出均勻的呼吸聲,他沒舍得叫醒,隻替孩子掖了掖被角。
那時怎麼也想不到,這竟是最後一麵。
武媚娘垂著眼瞼,發間的珍珠釵子輕輕搖晃:“陛下保重龍體,莫要為了弘兒……誤了國事。”
她忽然哽咽起來,卻又強自忍住,“陛下,我們還有其他的孩子。”
“夠了!”李治猛地摔了茶盞,青瓷碎片濺在青磚上,像極了李弘周歲那年打碎的玉碗。
那時孩子嚇得往他懷裡鑽,他還笑著說“碎碎平安”,此刻卻隻覺得滿心的碎,紮得胸腔生疼。
子夜的鐘鼓樓傳來更聲,李治獨自坐在太極殿的龍椅上,案頭擺著未寫完的《帝範》。
燭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繪著“萬國來朝”的壁畫上,顯得格外單薄。
他摸出袖中李弘的胎發——那是太醫令當年用金盒裝著送來的,發絲細細軟軟的,還帶著奶香。
如今放在掌心,卻隻剩乾澀的觸感。
殿外忽然下起了雨,春寒透過窗縫鑽進來。
“父親莫怕,弘兒長大了,能替您守江山。”
李弘的話在腦海中響起。
那時他握著孩子滾燙的手,想著等這孩子加冠,就該讓他獨當一麵了,卻不想終究是等不到了。
硯台裡的墨汁漸漸凝凍,他提起筆,在《帝範》最後一頁添了句:“至親至愛,終成劫數。”
筆尖劃破宣紙,露出底下泛黃的舊箋——那是武媚娘當年寫的《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墨跡至今未褪,卻再也照不進如今這滿室的寒涼。
當年李弘站在太極殿門口,看朝陽漫過丹墀,照得孩子眉眼生輝。
李治就這麼看著他。
那時他想,這就是大唐的未來啊,卻不想這未來,竟像這晨露般,轉瞬即逝。
窗外,梨花還在落,卻再沒人會撿起來,說要給父親簪在鬢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