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熱砂酒館的大門再次被推開,一盞枯黃的燈火隱隱約約照亮了酒館大廳中的一角,青岩鋪就的地麵似有波光粼粼反射在古老的木質結構所搭建房簷之上,酒桌上熄滅的燭火還帶著些許餘溫,在紅衣走過的時候再次燃起,她柔媚的影子似乎也在牆上悄然起舞。
在終年炎熱的南郡區域,即便是夜晚也依舊充滿著燥熱的氣息,可是當走進熱砂酒館的時候,一股獨屬於深海的清涼氣息瞬間便將所有的燥熱驅散。
恍如沉入深海,熱砂酒館的大廳明明不大,卻有寂靜無聲的遼闊之意悠遠無邊,隻要走進這裡,白日裡再勞累的身心也將被洗滌。
在大廳的最前方是一座閒置了許久的壁爐,當熱砂酒館中的氣候變幻成北天的冰雪之時,這座壁爐便會燃起,或當中原地區溫和的春日來臨之時,岩石與木質所搭建的結構也將幻化為和煦陽光之下的曠野。
這盞枯黃的燈火像是茫茫大海上的燈塔,正隨著輕羅的腳步在起伏的海浪上不斷閃爍。直到她走上樓梯,古老的木板發出吱呀吱呀的輕吟,那盞黃燈也自行回到了大廳的梁柱之上,成為了它最原始的樣子。
熱砂酒館的二樓從未外人開放,海洋玫瑰的名號可不僅僅是讚揚她的美豔,玫瑰的尖刺鋒利且帶毒,那些曾經出言不遜之人也不知從海底浮上來了沒有。
這裡是一片深海的世界,但卻有蔚藍色的月光將這裡映照得如同寶石般通透,在這片水域當中,斑斕的魚兒徜徉在七彩的珊瑚之間,成群的海獺排成一條長隊穿行在懸浮著的巨大藻類之上,海底的泥沙中有不知名的螃蟹吐出一個個小小的氣泡,它們翻湧築巢的同時也會揚起朵朵泥沙的花朵。
在更遠的地方,有古老的沉船靜靜地躺在海底,它的半截船艙已經陷沒在沙土當中,早已腐朽的船身之上爬滿了寄生的藤壺,更有無數的海洋生物將這裡作為棲息的家園。寬廣無垠的深海具有獨特的包容性,所有墜落於此的東西,都將成為這裡的一部分。
此處便是熱砂酒館的二樓,海洋玫瑰的閨房所在。
隻聽得一陣推門聲響起,似有一尾人魚穿行在海底,又似空遊無所依,她的長發和衣裙沒有受到水底的任何影響。
當她赤裸的足尖輕輕點在海底的時候,原本滿地的泥沙之上瞬間開滿了忘川兩岸的死亡之花,而在漫漫花叢之中,正有一片潔白如玉的貝殼,其上鋪著朵朵柔軟的白雲,上麵躺著一位沉睡著的少年。
他赤裸著上半身,幾道藤蔓般的血光正附著在他的胸膛之上,隨著他的呼吸正不斷閃爍,這些藤蔓相互交織纏繞,最終在少年的心口形成了一朵彼岸花,正在一點一滴地融入進他的血肉之中。
少年的身邊正躺著一柄通體漆黑的長劍,劍身之上凝固的血液構成一路狂奔的山脊,這躺在海洋深處的少年,正是江凝苦苦等候著的青崖。
“誰家的少年郎啊,摘走了姑娘心頭的花兒,卻讓人家癡癡等候,不會就是你吧。”
輕羅緩緩坐在青崖的身邊,她的指尖輕輕地拂過青崖的胸口,血色的彼岸花開得更盛了。
“原來你的身體裡,藏著那哥老家夥的秘密,我說當年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怎麼不忍心殺了你,原來冥冥之中皆有定數。隻是,難道說曾經她所欠下的,要我來償還嗎?”
“其實你本該早就醒來的,但既然我撿到了你,就讓你多睡一會兒吧,等到明天你醒來的時候,去碼頭帶上你的小師姐,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去吧。”
輕羅緩緩俯下身,將自己的身軀貼在青崖的胸膛之上,絲絲血氣將兩個人心口相互連接,兩人的心跳聲也逐漸相互協同,最後融合成為完全一致的心跳節奏。
此時,青崖的意識漸漸浮出水麵,他的眼皮輕輕顫動,眼見已有醒來的跡象。
“對不起了,小家夥,你現在還不能醒來,等到明天吧,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把一切都忘掉。”
輕羅溫柔的話語帶著絲絲靡靡之音,讓青崖即將複蘇的意識再度陷入了昏睡。而她也將自己靠的離青崖更近了,兩人的臉龐幾乎已經貼在了一起。
最後,輕羅將自己的唇角,輕輕的印在了青崖的眼睛上,這一切都當做是一場夢吧。
天光破曉,海洋上的天幕在水平線上漸漸升起,而在那海天相接的地方,正有一道身影禦劍踏浪而來。
天地浩蕩,山河永蔚,少年踩著飛躍而起的浪潮穿梭在海麵之上,一如行過江南折落花,笑與春風對紅蠟,鮮衣怒馬少年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悠悠長空,滄海橫流,也比不上少年乘風而來的豪情和意氣風發。
“師姐,師姐……”
一聲聲熟悉的呼喊聲從水天之間傳來,江凝眺目遠望,儘管海麵如此遙遠,但她依舊看到了那踏浪而來的少年,不正是自己一直等候著的人嗎?
人世間,不是所有的分彆都有重逢的那一天,青山凋謝,白發催生,隻有體驗過失去的感覺,才能體會到重逢時那一刻的悸動。
這一刻,人們傳頌的守望女神沿著萬千煙霞鋪就的海路,如同傳說中的望月之人奔向月空,向著茫茫大海深處奔去。
少年依舊是他,眉眼如舊,而姑娘的眉間卻像是染上了霜雪,當心底一直堅持著的那口氣放鬆之後,無窮無儘的疲憊感如海底強大的壓力一般瞬間壓在了江凝的身上。
說到底,現在的江凝隻是一個未及金丹的修士,連續一個月不眠不休已經遠遠超出了她身體的負荷,隻是她心中的執念太過強烈已經改過了自身的意識,所以她的身體暫時感覺不到疲憊之感。
“師弟,你真的回來了嗎,當時,你在我身後,是如何躲過去的?”
空間風暴恐怖的摧毀力量即便隻是想起都讓人感覺一陣後怕,以至於江凝再度提及的時候,聲音都還帶著些許顫抖。
“師姐難道忘了嗎,當初的比試,我是如何贏下師姐的?”
“是了,你那個神奇的身法,沒想到竟然連空間撕裂風暴也能躲過去,是在太不可思議了,不管如何,你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江凝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更是話沒說完便一頭栽倒在了青崖的懷中,青崖再一次攙扶著她,比起上一次,江凝的身體不再散發著讓人懼怕的寒冷。
雖然她的體溫依舊些許低於常人,青崖卻隻是感覺像是抱著涼爽的且柔軟的美玉一般,直讓人貪婪地想要將她摟得更緊。
青崖搖了搖頭,將心底升起的燥熱之感壓了下去,看著眼前江凝滿臉疲憊的睡顏,任誰也不忍心多用一點點力氣將她吵醒。
隻不過,自己真的那麼簡單地以冥閃之身法躲過了空間風暴的撕裂,在這片海域安全著陸的嗎?
青崖的心中帶著濃濃的疑惑,自己恍惚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是一襲闊彆了許久的紅衣,她穿過無邊的海洋,將沉沒在海底的自己抱起,衝出水麵。
自己曾經和她親昵地依偎在一起,像是世間一切枯榮都湮滅在虛無之中,劫後餘生的二人隻剩下了彼此的依靠。
如果說一次是夢幻,那第二次便絕不是偶然,輕羅本以為這一次青崖本就和她沒在清醒的情況下見麵,那淺層的記憶就像飛落的飄絮一般輕輕抹去便不會再記得。
隻是青崖不僅還記得,而且還更加清晰地回憶起了當年那個充滿著血腥之氣和緋色之景的夜晚,原來自己和她,早就見過麵了。
這一天對於克洛斯島上的居民來說絕對是十分悲痛的一天,被他們視為靈魂休息之所的熱砂酒館永遠關上了大門,燦爛的海洋玫瑰也隨之再也不見了蹤跡,而日日夜夜等候在岸邊的守望女神似乎也等到了她心中之人,似乎也隨著海上的泡沫一般消失在清晨的陽光之下了。
想要從南郡回到東域,如果僅憑借自身的力量禦劍飛行,想要穿過茫茫大海,非出竅期修士不可為。
因為那四千多裡的海域之內存在太多的危險,不論是航船亦或是飛行,人們都會選擇先沿著長長的海峽到達南郡的最東邊,再一路往北繞一個大圈到達東域的東海岸,也就是如今的伏夏皇朝境內。
伏夏皇朝在經曆了皇權的更替之後,新上任的女皇大刀闊斧地推動著製度的革新,在東南沿海開放了更多的港口來促進貿易的往來,同時,女皇也對能夠進入伏夏境內的商品做出了更為嚴格的規定。
隻是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裡,流入伏夏的金銀之數便遠遠地超過了往年,曾經逐漸陷入腐朽的帝國,似乎正在煥發新的活力。
此時的青崖早已登上了一艘從克洛斯港口啟航前往伏夏的商船,儘管在這座載滿了糧油商品的船上留給人們居住的房間不多,但船長的拒絕在青崖扔下兩錠黃金之後便沉沒在了啞口無言當中。
在這艘商船上最豪華最舒適的房間中,木質的地板上鋪著最為柔軟的羊毛地毯,這是那位船長在他還是水手的時候便一直希望擁有的東西,當他終於賺的人生的第一桶金的時候,他便買下了最為昂貴的羊毛地毯。
隻是他從來都沒用自己踩上這片地毯過,他總是認為自己一身的海洋水汽,沾不得如此昂貴的羊毛。
這件房間中沒有床鋪,青崖坐在如棉絮般柔軟的地毯上,江凝像是躺在雲朵當中一般安靜地睡著,她臉上的疲憊之意褪去後,清冷的雪花也是這般如此恬靜。
這裡也許不是供人休息的房間,這裡擺滿了來自各種地區的名貴香料,來自西荒的龍血樹香如同一顆顆熟透了的石榴籽一般堆放在角落裡,它們沒有很濃烈的香氣,隻帶著一點點像是墨水一般的聞到,還有一絲絲的書卷香。
還有許多種青崖叫不出名字的乳香之料和樹脂之香紛紛擺放在這個房間的角角落落,這些商品若是流入市場,定然會引起不小的轟動,可以說這艘船上最值錢的地方,就是青崖所在的這間房了。
這一次的航行路程遠有一萬多裡,青崖和江凝二人要在茫茫大海之上飄上一個多月才能回到東域,好在下穿的港口就在伏夏,若是不然,隻怕是還要化上不少時間才能回到天隕。
“沒想到這一次出行竟然耗費如此之久,等我們回家的時候,隻怕是山上的雪都要化了吧。”
青崖還未來得及感受這個春天,轉眼初夏時節便要到來了。
而就當青崖漂泊在無儘的海麵上的時候,遙遠的中原地區,最為激烈的天機令爭奪戰終於落下了帷幕,一共五百位來自各方的弟子將代表中原,代表背後的各自勢力,和全世界的天才共同角逐天下玄門魁首的榮譽。
這一次的五方大會,五大區域都出現了一個共同的特點,持有天機令的散修數量遠遠超過以往,這也預示著將會有更多的勢力和力量登上五方大會的舞台,這一次對決過後也將會誕生更多的修行宗門。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在人族古老的修行文明綿延不絕,廣闊天地之間各方天驕爭奇鬥豔,風塵攜來三尺劍,江湖歲月一詩篇,霸業皇圖一場醉,隻付後人笑談中。
人間五域的每一處都留存著悠久的傳承,各類修行之法更是層出不窮,即便是當今天下最為博學的孔家之人,也不然妄言博覽天下武學。
而這一次的一千七百人,便是代表了天下修行之道最為強盛時代,這一次,不論出身,不論正魔,不論手段,隻要你能在對決當中戰勝對方,那你便是天道公認的強者。
萬裡無邊的海洋之上,這一隊商船在海浪中不斷起伏,沿著不變的航路不斷前行,修行亦何當不如此?
一微塵中見諸般世界,一葉扁舟亦是無上仙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