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計劃都被這滿屋子的紙片打亂,陸行聲收拾了一下午,累得腰都抬不起來,扛著一尼龍袋的紙上上下下。
小區沒有電梯,他又住在6樓,陸行聲隻是搬了三次,後背就已經被汗水打濕。更可怕的是,他收拾了兩個小時才堪堪空出的一片區域,等他喘著氣回到房間,就看見不知從何而來的紙片又進行新一輪的侵略!
陸行聲:……
陸行聲:!!!
“出來!”
他按著腰開始在房間裡打轉,每個角落都沒落下,但還是沒找到這個裝神弄鬼的人。陸行聲皺著張臉癱在沙發上,屁股底下也是一層層的紙張,他閉著眼睛擦了擦汗,腦門黏著打濕的碎劉海,整個人臉色不再是病弱的蒼白,泛著一種健康的紅潤。
擦完脖子他才撿起幾張細看。
不過幾個小時的時間,但是字跡卻有了明顯的提升,至少這張紙上的文字他不用連蒙帶猜。
陸行聲看著字緩緩開口:“……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他的視線略過字跡朝向狼藉的室內,又是無奈又覺得好笑:“覺得對不起就不要加重我的工作啊……”
誰對不起呢?也沒有落下名字。陸行聲俯身又在地上抽出幾張,上麵沒有什麼新內容,不是“不要害怕”就是“對不起”,這樣的行為已經越界,但或許是上麵的文字透露一種人畜無害的口吻,導致陸行聲除了累得想癱倒在地外,並沒有過多害怕或者緊張。
嗯……陸行聲思考片刻,覺得是自己這兩年被訓練出來了。
他關上窗戶,避免等會又從這裡吹來紙片,休息了會兒又開始斷斷續續收拾起來,等提著一口袋的紙站在門口,陸行聲糾結片刻,忽地對上空無一人的室內揚聲道:“不要再把這些東西送進來了……”
沒人回應。
陸行聲並不意外,隻是自說自話的行為讓他覺得羞赧,乾咳一聲,這次聲音微微壓低:“我一個人要收拾很久的。”
說完他凝神在門口觀察著,但沒有察覺有任何異樣。陸行聲心情複雜地鎖上門,彎腰提著大袋子往樓下走,走了幾步還是不放心地站定,他抿了抿嘴,臉上一閃而過的苦惱。
最終,還是隱隱發酸的手臂讓他決定折返。陸行聲有禮貌地敲了敲自己的大門,這次口吻顯得嚴肅:“再送一屋子的紙我真的會生氣!”
一直裝死趴在他肱二頭肌上的黑線動了動,心虛地將自己的線頭埋在衣領內,但又想著是其他的黑線不聽話,又一秒改變陣營站在陸行聲這邊,跟著點了點線頭:對,再送就要生氣了!
真是鬨心,不像它,多聽陸行聲的話。
黑線悄悄擰了擰自己的身體,縮成一個小圈窩在對方的鎖骨窩裡。
【嘻嘻——】
意識海裡不間斷傳來一個顯眼包的幸福呻吟,屋子裡埋頭收拾東西的黑線都不約而同停下來。
高大無聲的線人轉頭盯著那條吸引仇恨的黑線的方位,身上飄蕩的細線卷著地上一張又一張紙,線人用萌發的智慧思考了兩秒,隨即還是收回“目光”。
它得在陸行聲上來前收拾乾淨。
線人低下頭,從身體長出無數根纖細的手,吸附那些對陸行聲而言是很重負擔的紙張——
快點、再快點……
匍匐在地的黑線潮水般將地上雪白的紙頁覆蓋,吞掉成千上萬張的紙後,線人坐在剛剛陸行聲坐過的地方,它不流暢地展開雙臂,學著剛才他的動作輕輕放在沙發背上。
線人歪了歪了腦袋,認真感受此刻將它渾身包裹的屬於人類的情緒——如果它現在還有獵物的心臟,就能體會到這種懵懵懂懂的幸福有著能讓它心臟炸開的威力。
它的身體開始融化——有很多新生的黑線不聽話地開始占據陸行聲呆過的地方,意識海裡也多了吵鬨的嘰喳聲,線人感受到陸行聲離它越來越近,於是站起身拖著快要潰散的身體進入臥室。
裡麵擺好的行李箱讓線人覺得身體又開始變得笨重,它的雙腳已經完全看不出來,從它下麵延伸出去的黑色將行李箱包裹住,不一會兒,就聽見了拉鏈的嘎吱聲。
砰!
行李箱炸開了。
開門時陸行聲有些緊張,鑰匙扣上掛著的小黑球晃晃蕩蕩跟著鑰匙串的叮鈴聲一起進入房間。
開門前他做足了準備,但是當乾乾淨淨的地板進入眼簾時,饒是已經有所猜測的陸行聲還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的手死死握住門把手,有些不可置信地踏出去,確認好門號,又踏進來。
原來他的房間真的有其他人。
是“人”嗎?陸行聲一無所知,但唯一能有些把握的,可能就是對方對他毫無惡意這一點,或許不僅是沒有惡意……
他看著屋內除了消失的白紙,還有擺放整整齊齊的物品,陸行聲輕輕往裡麵走了幾步,好奇地像是嬰兒睜開眼第一次看世界。
善意多得已經溢出來了。
陸行聲心想。
他扯下門鑰匙關上門,換好鞋子,手撐在牆壁上,心跳得快要從喉嚨裡出來了。陸行聲仿佛踏進了彆人的房間,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擱,他的發梢因為汗水黏在臉頰上,紅色的脖頸透露出主人的緊張。
“……我、我……”陸行聲垂著眼睛拿出張乾淨的衛生紙擦了擦汗,才慢吞吞地說完那句話,“我回來了。”
沒有人突然蹦出來歡迎他回家,但是陸行聲知道,在自己看不見地地方,有“人”在靜靜注視著自己。
“我進來了……”
他束手束腳地走進客廳,又坐立難安地快步進入衛生間,撐在洗漱台上彎下腰,打開水龍頭將自己的腦袋放置在水流之下。
嘩嘩嘩——
陸行聲睜著眼睛,水流順著發叢流向他的臉頰、脖子,衣領被打濕,讓躲在鎖骨窩裡的黑線遭受了一場不小的洪流災害,被水流裹挾著淌過起伏的胸肌和一層層薄薄的腹肌,黑線暈乎乎的貼在腹肌上,還沒反應自己是在哪裡。
陸行聲關掉水流,隨手扯過掛在牆上的毛巾胡亂擦了擦頭發,而後是臉頰。
他環顧四周,忽然開口道:“你現在不會在衛生間吧?”
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陸行聲苦惱地思索該怎麼和對方交流,他都不知道對方是人還是……他拍了拍腦袋,不行,好不容易忘記的東西就不要記起來了,怪物哪有這麼多。
他深吸一口氣,隨後走到客廳,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嘗試溝通:“你好——”
“你是誰?”
怕對方聽不見,他各個屋子都進去了一趟,像個複讀機似的轉了一圈回到客廳,他又等待了幾分鐘,見對方沒有出現也沒有任何表示,陸行聲又結結巴巴問:“不好意思,請問你、你是人嗎?”
沉重的寂靜死一般將人裹住。
陸行聲磕磕絆絆給自己找補:“對不起要是你感到被冒犯了——因為我昨天還看見兩個——”
趴在腹肌上的黑線開始往下跑,正道歉的陸行聲話音一頓,隔著衣料撓了撓小腹:“你叫什麼名字?是什麼時候來的?”
黑線聽見這番話,又開始苦惱地打滾。
【名字】【名字】【名字】
它的名字叫什麼?
它的本名,或者當初還是獵物的姓名——它一個也想不起來。
陸行聲的小腹上癢意肆意泛濫,他不得不低頭掀起衣擺往下看——
一根細細的、頭發粗細的黑線正自顧自將自己長長的身體對折、不知不覺擰成了麻花狀,宛如一條長蟲趴在了他的身體上,黑與白的極致對比,讓陸行聲身體的靈魂都仿佛從這具僵硬的身體裡飄飄蕩蕩出來。
猛地一下,被他刻意遺忘的畫麵又恐怖地展開。
堆積在屋內密密麻麻的黑色,相互吞噬的怪物、一根長長的怪物靜悄悄趴在自己的身上而自己全然不知。
黑線回過神來驚覺自己已經被發現,立刻裝死,但為時已晚。
陸行聲瘋狂地開始拍開它,隨後白著臉手忙腳亂地脫衣服,扭過臉檢查自己的後背、前胸,然後是褲子——
他早已遺忘房間裡另一個“人”,他踉蹌著衝進浴室,門一關開始洗澡。
“啊啊——”
後知後覺的尖叫聲從衛生間傳出來。
被拍落的黑線堅強地蠕動著往廁所方向,它已經吃過甜頭了,不想再和那些自己待在一起,它哼哧哼哧往那趕,但從縫隙中伸出來的黑線們卻不會放過這個背刺它們的叛徒。
線人出現,它彎著腰,整個身體快要貼在地板上,眼睛的部位盯著地上的黑線,從粗糙的外表上無法看出它的情緒。
冰冷、沉默,但帶著一種壓迫感。
黑線很快被吞噬,但是線人的憤怒讓它的身體開始膨脹。
【又被看見了】
線人聽見了被吞噬的自己發出尖叫,但是它無動於衷地掉頭,像是一個蹣跚的老人,撐著一把快散架的骨頭緩緩地向著浴室的方向走去。
腹腔的部位打開,一張令陸行聲頭疼的紙條又這樣突兀地出現。線人緊張地捏住紙張一角,它不知道這次的字跡算不算得上工整,它讀取的記憶卡在了半道,接收的信息量讓它無法公正的評判。
但是緊要的是,它在那些螻蟻一生的回憶中知曉了一件事:做錯了事情就要道歉。
不然——
【陸行聲會生氣】
線人彎下腰,一麵不容抵抗地扯住想要偷渡過去的黑線們,一麵輕輕將最後一張紙條從門縫下推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