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陸行聲前半生——也可能是一輩子洗過最長的澡。密不透風的室內讓他險些暈倒,他直接換成冷水衝洗,指腹因為泡水太久起了褶皺,剩下小半瓶的沐浴液已然用儘,陸行聲接著拿過擱置在一邊的肥皂繼續塗抹。
他硬生生洗了快3個小時,才勉強壓下生理上的驚懼和顫抖。
“周嬸”死亡的景象對他而言太過可怖,血肉骨頭在最後都瞧不見一點,活生生的人、又或者說是怪物,連掙紮都顯得徒勞,更何況他一個平平無奇的人類。
他沒有巨大的身軀,也沒有毀天滅地的能力,麵對那遮天蔽日的黑潮,他任何的掙紮都顯得極為可笑。
陸行聲瞳孔微顫,壓下腦中自己被吃的骨頭都不剩的畫麵關掉水龍頭,扯過浴巾擦了擦,隨後將半濕的灰色浴巾圍在下半身朝著門口出去。
水珠濺在門口,被塞進來的紙頁已經浸濕大半,字跡微微暈開,但好在上麵的意思能完整無誤地傳遞給對方。
陸行聲在見到門口的紙頁時,被遺忘的“第二人”和被支配了一下午的恐懼讓他第一反應便是猛然拉開門,在瞧見的還是乾乾淨淨的室內時,那口氣才順利咽下。
他將信紙撿起,饒是有所猜測,但還是在看見那工工整整宛如印刷的字跡時愣怔在原地。
這才多久,肉眼可見地進步已經脫離了正常人的範疇,陸行聲對對方身份的猜測也漸漸偏離“人類”。
沒關係,陸行聲心想,就算是怪物,也一定不是昨晚上那兩個怪物。
他先對著上麵的字滿意又羨慕的點點頭,隨後才輕聲讀出來:“對不起……”
嗯,並不意外,還是之前的內容。
“……嚇到你了,不要害怕我,陸行聲。”
……
……
等會!
陸行聲睜大了眼睛,他又重新將內容看了一遍,怕自己漏掉什麼,可看來看去,都是一樣的內容。他滿意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陸行聲感覺身上又開始隱隱發癢。
因為嚇到我而道歉,他是怎麼嚇到我的?
持續近三個小時的淋浴讓陸行聲的思維遲鈍,可隻要觸發關鍵字,他就自動地在一團亂麻中厘清信息,讓他被迷霧籠罩的大腦瞬間清醒,清晰得他都開始痛恨這麼清醒的自己。
陸行聲自欺欺人地乾笑出聲:“怎麼可能呢?”
他的接受能力再怎麼強,也沒去設想過住在他屋子裡的第二人和昨夜吃掉另一個怪物的黑潮是同一個,他怎麼被嚇到了?不就是被掉在身上的黑線嚇的嗎?
說得通了,這就說得通了。
陸行聲顫抖地拿著那張顛倒他理智的信紙,開始回顧昨天和今天發生的事情。
那麼多的信紙是怎麼出現的?
而又僅僅是他下趟樓的功夫,他收拾了一下午連一半都沒收拾出來的東西,就這麼迅速憑空蒸發?
——因為是非人類,因為擁有超脫人類的能力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做完這些事情!
甚至如果不是昨晚突然出現的怪物,他可能都不會知道自己和什麼樣的存在同吃(劃掉)同住!
陸行聲覺得眼前又開始浮現黑色細點,他白著臉往前走,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肌肉記憶帶著他避過障礙物順利來到廚房。陸行聲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情緒已經過了波動最大的點,他麵色平靜到麻木地喝下水,然後嚴肅地用雙眼逡巡室內。
這一次他用了百分之兩百的認真,用人類的聽覺、視覺,不同方位感受這算得上寒酸的屋子裡的存在。
沒有挪動時的窸窣聲,也沒有露出它千萬個身體的某一角,像是空氣,完美到沒有一絲破綻地融入了自己的生活。
陸行聲應該感到害怕的,他也確實在一開始害怕過。
可是他收拾了一下午的信紙,來來回回幾趟搬運,身上流的汗能浸透一條乾毛巾——他就奇異的不再惶恐。
陸行聲灌完一整瓶水後,站在了沙發旁邊。
——我得嘗試和它溝通。
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彰顯了對方可比擬人類的智慧,或者說:更高的智慧。
陸行聲從茶幾的抽屜裡翻出一個棕色封皮的記事子,還有支剩下三分之一墨水的簽字筆,他蹲下身開始組織語言。
【你好,你叫什麼名字?】
他將這一頁紙撕下來,隨後放在茶幾上默默等侯。待牆上的時鐘走過十分鐘,陸行聲一開始的激動和忐忑被消磨得差不多。
他用手抵著下巴,想著它這麼久都沒出現過,可能和他那個朋友一樣是個怕見人的性格。於是陸行聲走上前,將紙條隨手塞進沙發底座的縫隙裡,又回到臥室本想找件衣服穿,卻看見倒下的行李箱和本該在裡麵的衣服,此時整整齊齊地疊放在衣櫃裡。
“……”
好的,它看起來確實不像昨晚上那麼凶猛。
陸行聲暗自判斷,從衣櫃裡拿出件背心和短褲套上,隨即有些迫不及待地出門——他都驚訝於自己的反應,在一天前,如果有人和他說自己會迫不及待等待一個怪物的回信,他一定用憐憫的目光看著對方。
但現在,他的確風風火火地跑出門,眼睛直勾勾盯著沙發底座看。陸行聲圍著沙發繞了幾圈,而後看著光線暗淡的室內,他又迅速將屋裡所有的燈都打開。
“怪物會有名字嗎?”陸行聲這才想到這個嚴峻的問題,頗為後悔自己應該再細心一點。
也正是他拿起筆想要再寫一張時,沙發底下倏然彈射出一張信紙,速度減弱後輕飄飄停在了陸行聲的腳邊。
天呐!
陸行聲雙眼爆發出一種驚人的神采,他迫不及待伸手拾起,飽含著激動與興奮展開——
【你好,陸行聲】
他的心臟砰砰直跳,像是人類第一次探索宇宙——那種懵懂中帶著緊張,緊張中充斥興奮。
“哦,你好、你好——”
沒有回複它的姓名,但是陸行聲並不在意,姓名是人類對個體的命名方式,這怎麼能要求一個非人類按照人類的準則行事。
但是它真有禮貌啊。
陸行聲看著上方工工整整、橫撇豎捺都仿佛是拓印下來的字體時,覺得它有禮貌的同時還真是厲害。
【昨天的黑潮也是你嗎?】
他將第二張紙塞進去,這一次他沒有離開,直接坐在地上,盤著腿緊緊盯著沙發縫隙。
很快,回信也彈射出來,biu——地一下,陸行聲眼睛瞪得更大,隨後忍不住笑起來。
【是我】
【那剛才的黑線也是你?】
【是我】
陸行聲仍然為昨晚密集的黑線所不適,但看著一張張的回複,那種不適又有了驚人的緩解。
陸行聲像是吃了興奮劑,整個身體都因為加速的血液而沸騰,緊接著他手速加快的寫上第三張、第四張……
【你是什麼生物?昨天晚上和你打鬥的又是誰?】
【你在這裡多久了?我以前都沒發現你】
【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陸行聲有太多的疑惑,而幸運的是對方也非常配合。
一張張紙條不停地飛射出來,像是有一道無形的力將它狠狠投擲而出,沙發下的黑線們擰成幾股,一股負責回信、一股負責將信紙推出去,還有一股則死死將欲爬出去的黑線按在地上——
總得來講,氣氛很平和,分工很明確,大部分黑線很滿意。
黑線的一端像是小狗的尾巴不停的晃動打轉,偶爾摩擦到沙發的布料發出聲響,它便受驚嚇地分散躲藏,但是等了又等,沒看見陸行聲趴下來側身查看情況,於是鬆懈地重新出現,繼續鎮壓、寫字、推出信紙。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用人類的話來講,怪物?外星生物?】
【和我打鬥的也是怪物】
【很久了,我不記得怎麼來這裡的】
黑線一個問題一個問題的回答,不見一點敷衍,它感到快活——用人類的話來講,就是快活。這種情緒和幸福有所重合,又有所不同。但是黑線無法區分這兩種是在哪裡不同,何種程度的不同。為何用“快活”來描述此刻的自己?
黑線單純覺得它得拓寬自己的詞彙量,這樣在陸行聲麵前,才能表現出自己聰慧的一麵。
它聰慧、無害,而且善良。
黑線又忍不住搖起來。
線端裹著一支黑色簽字筆,滿懷期待地等陸行聲下一個問題,它聽見筆尖劃過紙張的摩擦聲,輕柔地撥動它的身軀,讓它產生一種想要攤開軀體的衝動。
黑線忍不住從沙發下探出頭來,悄悄看了眼陸行聲。
燈光下,那素日蒼白的臉頰帶著健康的紅暈,他坐在地上微微低頭,神情認真地在桌上寫著什麼。他垂著雙眼,唇角上揚,周身活泛著一種靜謐的美好,黑線覺得自己好像被人泡在了蜜罐裡。
——蜜罐又是什麼做的?
黑線忍住要往上爬的衝動,重新回到黑魆魆的沙發底座下,認真在人類繁雜的回憶中搜羅蜜罐的做法。
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沒關係。
交纏的黑線默默在地上打滾擰動,並不灰心。
從今天開始,蜜罐就是用陸行聲做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