鏗鏘有力的進行曲忽然從四麵八方傳來,諾瑪直接操控的校園播音係統所播放的音樂居然和教堂裡響起的樂章完全重合。
這是凱旋時的曲子。
守夜人的鐘聲也終於在此刻被敲響,每年一次的自由一日宣告結束了。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們手中提著帶有卡塞爾校徽印記的手提箱,四散開照顧每一具屍體,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極儘嚴肅,每一個人看上去都專業得像是得過南丁格爾獎或者蓋爾德納國際醫學獎的行業翹楚。
他們蜂擁著掠過乾道上唯一一個還站著的人的時候都伸手去拍他的肩膀,路明非一臉驚悚,心裡覺得這些醫生就像是泰國皇帝在接見自己這個在太陽底下跪了幾個小時的倒黴蛋,拍拍肩膀是表示對自己的讚賞。
在凱旋進行曲中,原本頗有些肅殺寂寥的戰場變得生機勃勃起來,被醫生們用針筒注射藥劑之後的屍體一具具爬起來,這些摘掉各自麵罩的年輕人們頂著一臉的茫然無措四處張望。
很快有人發現了他們各自的領袖。
愷撒和楚子航的睡姿著實不太美觀,兩條好漢幾乎摟在一起,好像這兩位在被擊倒之前還在演繹某種讓人浮想聯翩的苦情劇,兩人的胸口都有爆開的巨大紅色,幾乎渲染了他們的上半身,忍不住懷疑究竟是不是有人用弗麗嘉子彈擊中了他們,還是說擊中他們的其實是填充了弗麗嘉子彈的rg。
事實是夏彌覺得不太過癮,而且愷撒和楚子航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接認負,直接砰砰兩槍乾掉了卡塞爾兩大團夥的扛把子。
“哪一方勝利了?獅心會還是學生會?”有人扯著嗓子大喊,顯然誰都不認為最終取得勝利的會是路明非這個所謂的s級。愷撒和楚子航即使在a級混血種當中也絕對算是佼佼者,說他們堪稱s級或許還有些過火,但如果有a+這個等級,這兩位都絕對是實至名歸。
路明非或許會在未來的某一刻成為卡塞爾的風雲人物,甚至也有可能會在將來成為密黨的領袖,但現在的他還什麼都不是。
“師兄師兄,我乾得不錯吧?”夏彌蹦蹦跳跳地來到路明非的麵前,那身紅色作戰服穿在她的身上居然出奇的好看,皮裙的下擺露出瑩白修長的小腿和纖細的腳踝,她在離路明非很近的地方站住了。那裡個地方近得如果有微風拂過,路明非都能聞到女孩身上淡淡的幽香。
夏彌的虎牙上流淌著微光,瞳孔裡也閃爍著微光,她的身子微微前傾,圓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路明非,像是一隻邀功的小貓。
路明非的眼神閃爍,臉龐微微轉到一旁,以免產生某些不必要的誤會。
但夏彌伸出雙手托住了路明非的臉,她讓他的眼睛隻能直視自己,在那雙如此美好的眸子裡,早該死在回憶裡的某些碎片和點滴忽然就全部湧入了路明非的腦子裡。
電閃雷鳴的夜裡,裹緊被子藏在角落讓自己得到一些卑微的安全感的女孩,忽然見到迎著暴雨騎行兩個小時來陪伴她的少年時欣喜的笑意。
寂寥而悶熱的黃昏裡,女孩推門見到帶著冰激淩和晚上要做的菜站在自己門口的男生時,瞳孔裡閃爍著的好似月光的輝光。
一個人在軟麵包上插了蠟燭給自己唱生日快樂歌,女孩忽然被戴著歪帽子提著蛋糕和禮物來敲門的男孩蠢兮兮的模樣逗笑時,嘴角淺淺的梨渦。
拖著一身的疲憊回到那個讓自己孤獨卻又安心的小屋時,被迎麵而來的煙火氣熏得眼睛有些酸澀時候不知所措的疑問,那時候有個人承諾會永遠和她站在一起。
……
女孩的臉和夏彌漸漸重合,男孩的模樣卻不是路明非原本以為理所應當的楚子航。
而是他。
是他自己。
路明非終於明白了一個事實,一個讓路明非不斷確認的、讓他感到惶恐不安的事實。
師妹對他的感覺或許不是什麼狗屁友誼。
而是那該死的愛。
可是為什麼呢,路明非,你究竟做錯了什麼?
哦,原來是在某個女孩最無助的時候闖進她的生活啊,原來又是一樣的劇情啊。
上一次是繪梨衣,這一次是夏彌,你的憐憫真是昂貴的東西啊路明非。
你真該動動你那個豬腦子好好想想,師妹和師兄以前的相愛本來就隻是同病相憐啊,可你呢,你為什麼要去做那一束照進她生命中的光呢?
你真是個混蛋啊路明非,你真該死啊……
“師妹真棒……”路明非乾笑著握住夏彌托著自己臉龐的雙手,然後把那雙柔軟的、白皙的手掌放下,像是逃避似的往後退了半步。
他的眼睛裡那麼慌張,又那麼手足無措,原本應有的獲得自由一日勝利所導致的多巴胺加速分泌也完全沒有展現出來。
他像是受到驚嚇的狗,四處張望,再也不敢去看夏彌的眼睛。
可柔柔軟軟像是隨便一推就能摔倒的小貓的師妹向前逼近一步,這樣他們之間的距離就比剛才更近了,近得夏彌幾乎可以看到路明非眼睛裡無法隱藏的那一絲閃躲,也近得路明非連夏彌的每一根長而彎的睫毛都清晰可見。
這時候芝加哥的天氣變得奇怪起來,很大很大的烏雲從另一個方向飄過來,把一切都印成金色的日光在夏彌的眼睛裡如此突兀地褪去,有蒙蒙的細雨落下來,這個季節本不該有這樣綿柔的雨,在薄薄的一層雨幕中,夏彌的眼睛那麼好看,也那麼明亮。
一切都那麼熟悉,一切都好像劇本重寫。
學生們從地上爬起來,奔跑著躲避這場看樣子要綿延很久很久的夏雨,護工們吆喝著扭動自己北極熊一樣魁梧的身體去修補或者清洗被子彈汙損的牆麵,周圍的世界那麼熱鬨,熙熙攘攘,但夏彌的眼睛裡隻有他一個人。
學生會和獅心會的領袖終於被救醒了,還穿著作戰服的混血種精英們圍攏上去詢問最後的勝出者究竟是誰,這時候終於在人群中響起路明非的名字。
“路明非在哪裡?”有人高喊。
“我就知道s級肯定能做到!”這位學生會的仁兄看來已經做好了跳槽的準備。
“偉大的路明非冕下毫無意外地加冕成為卡塞爾的新王,忠實的新聞部早已經備好了稿子!”這是看到外麵太平之後跑出來溜街的芬格爾。
有人注意到在細雨中互相凝視的路明非和夏彌,女孩們發出尖叫,男孩們發出歡呼,這是什麼神仙組合,卡塞爾新生中顏值最能打的夏彌和堪稱混血種年輕一代無冕之王的路明非!
“師兄……”夏彌的聲音很低,她好像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慢慢慢慢地靠近路明非。
原本重合的命運在此刻出現了巨大的岔路,路明非知道自己搞砸了一切,他感受著冰涼的雨絲覆蓋自己的全身,想象自己正落向北極深不見底的冰藍深淵,他的呼吸沉重得像是某種牡鹿。
夏彌踮起腳尖,她緊緊抱住了路明非,但微微顫抖的居然是懷中的男孩。
巨大的悲傷和恐懼從胸膛的某處溢出來。
路明非的下巴靠在夏彌的肩膀上,女孩身上的檀香味喚醒了那些每日每夜都在被重溫的記憶。
上一次也有一個身上帶著檀香味的女孩這麼抱著他,那裡是四國西南端的小鎮,距離東京足有四百多公裡,即使是保時捷跑車也要跑上足足四個小時。
卡塞爾學院宿舍區附近巨大的世界樹雕塑在雨幕中隻剩下巨人般的黑影,夏彌的頭發濕漉漉的,她把路明非抱得那麼緊,好像生怕他忽然不見了。
巨大的黑影在昂起頭來的路明非眼中因為朦朧的細雨而發生了變化,它正和記憶中的某個東西重合。
那東西是梅津寺町小鎮上的摩天輪,它還在那個黃昏裡緩緩地旋轉著,即使沒有乘客。它在夕陽中被放得真大,巨大的影子投在起伏的樹海上,那麼悠遠。
不知道從何處而來的力量,路明非掙脫了夏彌的擁抱,他不敢去看女孩的眼睛,頭發因為被雨水打濕而亂七八糟的,這一刻他好像卸掉了所有的偽裝,有某種力量剝奪了他的勇氣和毅力,早死在高天原酒窖裡的那個衰仔時隔經年、跨越時空,又像是幽靈一樣附在他的身上。
路明非跑得跌跌撞撞,撞開了人群。
學生們好奇地盯著這個失魂落魄的家夥,他剛才在自由一日中取得了勝利,還得到了本屆最正的妞兒的青睞。
可他的背影真可憐啊。
像是一條狗,一條在暴雨和台風裡走丟了的狗。
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路明非在心裡像是野獸一樣嘶嚎,他看到了楚子航的表情,木然而冷漠,好像剛才和自己相擁的不是他唯一愛過的女孩,不是那個死犟死犟哪怕最後一刻都不承認自己、不承認耶夢加得曾愛過他的夏彌。
細密的雨水落在他的臉上,像是刀割一樣的痛苦。
人們對著他指指點點,s級路明非贏得自由一日勝利的消息已經通過守夜人論壇被人傳播到整個學校。
凱旋進行曲沒有停止,校園裡四處都在狂歡,他們才不在乎誰得到了自由一日的桂冠,但自由一日總歸是給了學生們一個狂歡的理由。
路明非奔跑到某個無人的角落,他在這裡停下,倚靠著落雨的牆壁,腰彎得很深,雙手撐在大腿上,大口地喘息。其實他沒有那麼累,但就是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讓人會錯了意。
路明非記得以前師兄說要在愷撒和師姐結婚的時候一起跟自己去打爆婚車的車軸來著。
可現在呢,他毀了一切,他毀了師兄本來應該擁有的美好,哪怕那美好其實不過是泡影。
路明非的表情真沮喪啊,沮喪得像是丟了很重要的東西的小孩。
這時候雨忽然停了,有一道人影落在他的眼前。不是雨停了,是那個人舉著傘為他遮住了雨。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筆直修長的小腿和因為穿著拖鞋而露出的幾根晶瑩腳趾。
一雙手提著路明非的衣服後領把他揪起來,諾諾居然已經換掉了那一身原本用來偽裝成學生會成員的紅色作戰服,酒紅色的頭發披散下來,白色的襯衫似乎掛在肩膀上,露出清晰精巧的鎖骨。
諾諾的眼睛有些忽然有些酸澀,她本來以為自己要撈起來的是一個連她自己都有些不認識的、冷冽強大的s級,可出現在眼前的是微微下垂的眼角、肩膀耷拉著的腦袋,還有因為被雨打濕而亂糟糟的頭發。
對了對了,最重要的是總是躲閃著自己的眼神。
那個熟悉的衰仔好像又回來了。
傻猴子在時隔多年之後又回到了花果山,蠢兮兮地等著人去把他拉出來。
“師姐……”路明非耷拉著眼睛,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可諾諾隻是舉著傘,像是那一日在密歇根湖的帆船港口接見新生聯誼會的核心成員一樣貼著路明非站住,她伸手幫著路明非把亂糟糟的頭發理順,又幫他把衣領折疊,用柔軟的手掌把男孩臉上的雨水拭乾。
“你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做吧,師弟?”諾諾看著路明非,那雙紅色的瞳子深處看不出什麼感情。
“你可是s級。”諾諾伸手拍了拍路明非的臉龐,他們那麼近,幾乎抵胸相撼,沉重的鼻息都吐在對方的臉上,諾諾後退半步,但傘還是遮住了兩人,她說,“振作起來啊,路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