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回海因茨,”斯黛拉目光微垂,“嚴格來說她並不算是一個典型的‘裡希式養女’,因為大多數時候,裡希還是更偏愛那些孤兒院裡父母雙亡的女孩子,而海因茨被裡希收養時,她得父母還健在——他們從郊野搬去了譚伊老城區,住在一棟不算大的聯排彆墅裡。這座房子就是在海因茨九歲那年買下的,那年,裡希給了這對夫妻一大筆錢。
“在把海因茨帶到克利葉農場以後,裡希從譚伊的一間教會學校裡請了一位退休教師照顧海因茨的起居,裡希不來的時候,老人教她讀寫、唱詩,兩人會沿著農場外圍的排水渠散步……就像祖孫一樣相處。
“裡希就這樣養了她半年,把她從一個骨瘦如柴的女孩子養得白白淨淨,那年冬天,裡希來農場附近打獵度假,一同來此的還有海因茨的父母。那時她一味高興,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夜裡,裡希進了她的房間。她拚命反抗,雖然屋裡沒有燈,她什麼也看不見,但在混亂中,海因茨幾乎把裡希左手的小拇指給咬斷了。裡希痛得大叫,隨後兩個人闖了進來,他們按住了海因茨的手腳——她不知道另一個人是誰,但她認出其中一個人是她的父親。
“此後,海因茨不再反抗了。白天,她還是和父母一樣相聚,像是對夜裡會發生什麼一無所知。那個冬天,裡希子爵非常儘興,並私下向海因茨的父母允諾,此後每一年都會給他們一筆‘撫恤費’。
“海因茨不知道這些錢具體是多少,但她卻對這件事記得非常清楚,因為在她十三歲的初潮以後,裡希就不再來克利葉農場看她了,而每年會寄給她父母的那筆錢也停了下來,她的父親為此專門來農場找過她,要她去問子爵,‘錢呢?’”
斯黛拉皺起眉頭,她凝視著虛空中的一切,又低聲問了一句:“真是個好問題,錢呢?”
整個客廳沒有人說話,司雷已經不再看斯黛拉的眼睛,她的目光同樣安靜地垂落在桌麵上,隻有三人身後的落地燈因為接觸不良而時明時暗。
“海因茨從退休教師那裡得知了裡希在城裡的住址,於是她真的一個人去了朗方大道,打算去向裡希子爵詢問為什麼今年沒有給錢。她穿著淑女們的裙子和鞋,戴上了裡希送給她的首飾,裡希宅子裡的仆人大都沒見過她,但當她拿著退休教師的名帖說自己來自克利葉農場時,許多人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
“在裡希的宅子裡,她還看見了兩個同樣年幼,同樣嬌柔的女童,當裡希的仆人告訴她,這兩個孩子同樣是裡希子爵的養女時,她崩潰了。她跑出了子爵的宅邸,回到農場,結結實實地挨了父親一頓打,但不論她父親此後如何逼迫她,她都不願再進城。
“大約在那一周以後,裡希從外地回來,當她得知海因茨曾扮作一位‘小姐’來過他在朗方大道的家,他勃然大怒。高貴的子爵先生怎麼肯讓自己的英名承擔這種受汙的風險?他先是趕走了海因茨身邊的那個退休教師——因為這個老太太實在有些不知趣,竟然真的在‘教一個賤人怎麼假扮一個淑女’,然後他命人去警告海因茨的父親,再敢貪得無厭,他會叫他付出代價。
“可這件事不知怎麼走漏了風聲,海因茨夫婦出賣女兒的事突然在街頭巷尾瘋傳,這等驚世駭俗的流言自然引起了大家的關注,隻是這些街坊誰也沒有見過海因茨,更不知道這孩子究竟是被賣到了哪家窯子或是哪個貴客的手上,一切本就是捕風捉影,消磨時間的話題罷了
“父親對孩子無情,雖然可惡卻早就司空見慣,根本沒有什麼討論的意義,可海因茨的母親竟然也參與其中,這真是聞所未聞,既然這個女人的惡毒已經突破了所有人的底線,那麼等待著她的自然就是接連不斷的恐嚇和辱罵,最後,在正義的圍追堵截之下,她選擇了自殺。
“再往後,這件事傳到裡希子爵那裡,他自覺理虧,所以又給了海因茨的父親一筆錢,讓他離開譚伊……嘖,誰知道海因茨的父親現在是在什麼地方逍遙快活呢,反正一個有錢的單身男人到哪兒都會過得很好。
“我以上麵講述的一切,您都可以在這本手冊裡讀到對應的記錄,您如果想查,想必能輕而易舉地找到線索,但恕我不能親口告訴您這裡頭每個人的真實信息——不過我希望您最好也不要去查,當個故事聽就好了。”
“為什麼?”司雷低聲道,“如果裡希真的背負著這麼多的罪過,他應當受到法律的嚴懲——你為什麼不報警?”
“那就要……問施密特老警督了。”斯黛拉意味深長地回答。
“海因茨現在在哪裡?她還在裡希的克利葉農場嗎?”
“不,她已經結婚了,現在也不在譚伊生活。”斯黛拉輕聲道,“去年她專門來找了我一趟,告訴我她已經有了孩子,現在的生活非常幸福,她說她記得四年前和我聊過一些‘已經過去的事’,她現在日日夜夜都在擔驚受怕——倒不是怕裡希,而是怕有一天我會把這些事寫出來,她求我給她一個承諾,讓這些事永不見報。”
“你答應她了?”
“您覺得我應該怎麼回答呢。”斯黛拉稍稍側頭,“一份抽象的正義,和一個具體的人的幸福……?”
司雷的拇指輕輕拂過黑色筆記本的封麵,“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麼呢?”
“這本筆記裡記錄的人不止海因茨一個。”斯黛拉輕聲道,“海因茨是最無辜的那一個,她從頭到尾都是受害者,任誰聽了都會憐憫……但這裡頭還有很多女人,她們沒有那麼無辜。
“在最初,她們像海因茨一樣,隻是懵懂無知的孩童,有些人在被裡希玩弄過後,又被訓練成了其他勳爵、商人的情婦,她們引誘更多的女人步她們的後塵,作過的惡足以令文明世界的純潔心靈瞠目結舌。
“我與其中幾個人簡短地聊過,她們有些人現在也都和海因茨一樣,重新變成了宜居地裡的普通人。雖然第三區沒有死刑,但對輿情極其沸騰的案子還是會有放逐條例——她們可沒錢請什麼好律師,也操縱不了輿論,沒什麼筆杆子會為她們的罪惡之花唱讚歌,如果真的受到牽連,她們一定會被罰得傾家蕩產,然後再罪有應得地被趕去荒原。
“這就是宜居地裡的正義嗎,司雷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