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淵單手撐著腦袋,停下用玉箸胡亂戳麵前盤子裡的花生米,輕眯雙眼,望向堂中身形有些顫抖的三人。
這三位老者是冠禮後半場才跚跚來遲的。
但重點卻並非是三人遲到,而是三人的身份著實特殊。
這三人之中,有兩位老者體格甚是宏偉,除此之外還有一名軀乾精瘦的老者。三人均是身穿深藍底綢緞的金帶寬袍,中間一人的服飾更是案以雷紋。
玄青漫雷袍,泰坦三脈之首易家的家服。
此刻,大堂內的氣氛十分微妙:大堂中央是摔碎的一隻琉璃盞,大堂四麵是默聲的眾人。
少時,這種壓抑的狀態被首座上的鏡藏明點破。
“易宗主,陸殿主,還有雷閣老。”
“鏡某記得,好像沒有邀請三位閣下觀禮吧。”
隻見鏡藏明深藍色的眸子中金波流轉,目光停留在手中磨挲的另一隻珍重的六方琉璃盞,語氣卻是令人不由的生出一股寒意。
龍裔血脈傳承之人,情緒波動之際會血氣升騰,最為直觀的便是眸瞳的變化。
堂中央三位老者同樣覺察到鏡藏機語氣中的不善,身形不由的又是一陣抖動。三人之中那名著玄青漫雷袍,體格也是三人中最為高碩的一名老者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沉聲回答道:
“聽聞鏡宗主將為鏡小公子舉行冠禮,易某特攜好友,謹代泰坦三脈前來向貴宗賀禮。”
“此次為表誠意,經族內商討,三脈願意交付族土東部六城,讓於南聯盟,添以此六合琉璃盞為誓。望鏡宗主能不計前塵舊事、重修兩族世誼。”
此言一出,堂中眾人心中不由得一驚:交付東部六城……那豈不是意味著泰坦一族徹底退出大陸中部的勢力爭奪,從此甘心偏安西部平原?
但首座上的鏡藏機同大堂二樓的三宗宗主聞得此言,並未如下麵三人所期待的有所反應。
仍是死一般的沉寂。
過了一會兒,主座的幾人神色變了。
變得更加陰沉了。
“重修世誼?不不不,易雙城,你不應該跟我們說,你應該去你家族墳頭上問問,咱們有沒有世誼。”
二樓忽地傳來一陣譏諷,此言正出自雲家家主,雲浮笙。
“至於交付六城,嗬嗬,當真大方哪。不如,您老去改個名,就叫易六城吧,晚輩覺得更適合您。”雲浮笙冷笑著繼續說道。
一時間,大堂中靜的隻有堂風的輕籟之聲。
當真是……奇恥大辱。
聞得此言,易雙城的臉上禮貌的微笑頓時僵了下來,旋即臉上青筋驟起,行禮的雙手也微微顫抖,一雙金眸之中仿佛也有熔岩在湧動。
忽然,易雙城左側的老者伸手按在了他的小臂上,將其拉至身後,自己則上前一步,行禮道:
“雲宗主妄語了。”
“世族百家,同出龍裔傳承一脈;既是同出一脈,又何來沒有世誼之說?”
“且況如雲宗主所言,你我兩族皆為傳承數萬年的頂階世族。雖確也是相鬥相爭了數萬年之久,但以老夫觀之,相鬥相爭亦是相激相勵,兩族更是因此得幸,脫穎於百家,共同躋身頂階世族之列萬餘載。”
“如今你我兩族重修世誼,不僅上承天意下應民心,更能還百家以長久和寧,此等美事,何樂而不為呢?”
陸堪陽一邊侃侃而談,一邊用餘光瞥向在場的眾人。他有足夠的自信可以靠自己的一番評情論理,扭轉在場大部分人心中的風向。
畢竟若兩族能停止對峙之態,明麵上對於大陸上那些在兩大族之間搖擺不定,隻能在夾縫中求存的小族們而言,真無疑是天大的好消息了,他沾沾自喜地想道。
眾人:“………”
“蠢貨。”
鏡中淵望著臉上洋溢著驕傲的陸堪陽,嗤笑著在心中暗罵了一句。
如果說他的這一番話前麵聽著倒還有些意思,那後半部分基本上就是徹頭徹尾的胡言亂語了。
世人皆知,大陸上現存有六大頂階世族:
蠻心一族,傳承自暴龍血裔,統治大陸北部山脈,族內僅有單一主脈郝家,族袍炎陽焚心。
鯊皇一族,傳承自鯊齒血裔,統治大陸南部高原,族內分化六脈,金、雲、鏡、朱四家並稱四大鯊皇,玄、白兩脈合稱兩皇,族袍妃紅鎏金。
天棘一族,傳承自棘龍血裔,統治大陸西南沼澤,族內源家獨大,族袍天青避水。
泰坦一族,傳承自泰坦巨龍血裔,統治西北平原,族內現存三脈,易家為主,外附雷、陸兩家,族袍玄青漫雷。
加之大陸中土之外的極北海淵中的怒海一族,西南幻天浮嶼中的天靈一族,合列六族十三姓。
六族之中有五族均屬遠古掠食者血脈的傳承,屬植食者血脈的唯有泰坦一族而已。
而現今,占大陸總人數近半的其他傳承植食者血脈的家族,卻是屈居於泰坦一族的庇護之下,困於大陸西北一隅,以求苟得一席生存之地。
造成這般現狀之根源,正是曆史上眾多掠食血脈傳承之族和與其對應的植食血脈傳承之族相互之間,多有攻伐而擁有植食血脈之族往往不敵,隻落得流居於他族境內,長此以往,積貧積弱,病灶難除。
若非西北平原還稱的上是塊富饒之地,勉強支撐的起境內眾多家族的發展,隻怕是境內的幾家大族早就兵諫泰坦一脈發動對外擴張了。
所以縱觀曆史,陸堪陽口中的“得幸”不過他一族而已,其餘更多的是或被夷滅,或被驅離的血海深仇。
而他近乎炫耀一般的“大論”,無疑是當眾揭開在場許多家族那道難以啟齒的傷疤。若是有心者稍加曲解,恐他陸堪陽的晚節今日怕是要不保。
果然,過了許久,等待眾人附合的陸堪陽久久不得回應,心中隱隱有些不安,轉首環顧四周,這才發覺周邊充斥著玩味與憤怒的目光。
“不知角宗今日可有來客?”鏡藏明放下手中把玩的琉璃盞,忽然發問道。
“鏡宗主,晚輩犀恒在此。”
眾人側首看向出聲之處,隻見大堂左後方一名黃衣男子從列座上起身,向堂上主座行禮道。
“天意暫且不論,鏡某現在便來看看陸殿主口中的民心到底如何。不知犀小友,對陸殿主的話怎麼看?”
鏡藏明微笑著看向黃衣男子。”
“晚輩……不敢苟同。”
黃衣男子望了眼端坐於對側上座的一名紅衣男子的背影,遲疑了下後便斬釘截鐵的說道。
“……你?!”
原先滿心期待的陸堪陽,先是一愣,隨後立馬反映過來自已被一無名晚輩給駁了麵子,驚怒之餘竟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角宗,正是由萬餘年前被蠻心一族逐出北部山脈後角龍一族的殘存子弟於滇天城所創立的宗門。
“哈哈哈,雲某早就聽聞,陸殿主博聞強記滿腹經綸,洞若觀火明查秋毫,今日一見,晚輩佩服,佩服。”
雲浮笙的譏笑之聲再次傳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就是易雙城幾人再怎麼蠢笨也是知道今日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好好收場了。
“哼!兩位賢弟,我們走!”
三人之中年紀最長,從始至終未發一言的精瘦老者抬手就是扯起自己兩位臉色鐵青的好友,向堂外走去。
“三位好走,不送。”鏡藏明淡淡的道。
看著三人步伐沉重的走出堂門,在座的眾人紛紛鬆了口氣,心想可算是結束了。
但是經此一鬨,眾人心中不免感到五味雜陳,不由得聯想起十三年前,那位如慧星一般展露頭角,閃耀片刻卻轉瞬隕落的天才。
鏡藏生。
鏡家長子,鏡藏明胞兄,亦是今日舉行冠禮的鏡小公子的生身父親。
正因那場意外,引得本就不睦的兩大頂階世族於大陸中部爆發了一場萬年都未曾有過,舉世皆驚的世族大戰,幾乎半個大陸都被卷入兩族爭殺的泥沼。
戰爭持續三年之久,其慘烈難以用言語形容,不知有多少小族被隨手轟滅,泰坦一族的族址滇天城更是一度被攻破。
最後也是靠著另外四大頂階世族聯合勸阻調停,兩族這才偃旗息鼓。
但戰火雖息,其對大陸格局造成的影響卻是曼延至今。
“看樣子,鏡某好像是錯過了什麼。”
這是一道清亮溫和的少年聲音,忽的從正在沉浸於思緒之中的眾人頭頂上傳來。
“!!!”
眾人猛的一顫,以迅雷之勢紛紛站起朝首座方向躬身揖拜。
金、雲、鏡、玉四家宗主以及自打入堂後隻受他人行拜的玄皇也都立刻嚴肅起來,同樣隨著眾人轉身作揖。
“爺爺。”鏡中淵起身拜道。
首座屏風之前,一名麵容俊逸的少年出現於眾人視界之中,銀發淺眸,眼角微垂,一幅散漫慵懶之態。
“遊燈滅兮對殘月,有啟塵兮妒少年。”
南聯盟兩尊祖龍之一,鏡家老祖,鏡啟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