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欺花再次見到李家兄弟時。
前前後後也發生了一些事。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前段時間謝欺花的誌願不是下來了麼,一個民辦的鐵路二本,臨到開學了,學生群裡一點消息都沒有,沒讓交學費,也沒說什麼時候報道。
這很稀奇啊,結合這個學校垃圾得不行,分數線一年比一年降,招生狀況低迷,有學長學姐猜測學校要倒閉了。
首先,謝欺花不是很清楚。
其次,大學倒閉這是好事。
民辦大學倒閉,當地的教育局會給你分去更好的公辦大學,隻好不差,謝欺花說不定能二本變一本。這又是值得慶祝的事情,而且公辦大學的學費低啊,這四年來花銷就節省了許多。
謝欺花又和高中同學們去喝酒。
大家怒罵謝欺花是走了狗屎運。
“好事是好事。”謝欺花謙虛,“但是今年九月份肯定入不了學了,再分流也是明年的事,我不就晚一年上學嗎?到時候你們軍訓,我隻能在空調房……”
謝欺花就是這樣的人,三句話能讓同學罵她一輩子。說她賤吧,又很好笑,說她很好笑吧,又太賤了。
兩種斑斕的色彩相輔相成。
撮合出獨屬於謝欺花的魅力。
“誒,說真的。”她也不開玩笑了,“我家那個情況你們也知道,閒一年也不知道乾什麼,也是在家裡多吃一年白飯……我就想著找個兼職,你們說,什麼兼職高中學曆就可以去?”
有人笑話她:“你忘了,咱們高考完了就都忘光了,你現在怕是連高中學曆都沒有了喲!”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謝欺花扶著眉思考。
“誒,你們說我去奶茶店打工怎麼樣?一個月也有兩三千呢?”
“人家現在都不收大學生了!隻上三個月的班,誰叼你啊!”
謝欺花又想了個點子:“那我去送外賣,送外賣總沒什麼門檻了吧?”
“大熱天的給自己找罪受。”有男生抱怨,“你是不知道送外賣多累!”
有同學的爸爸是司機:“謝欺花不是剛提了一輛電車嗎?可以去搞網約車啊。最近網約車的平台扶助政策滿多的。”
謝欺花問哪個平台,“滴滴是目前最大的平台,我爹說如果開新能源電車,其實還蠻節約成本的,一個月多接點單,掙個五六千不是問題。最近暑假求職季,加盟條件好像放寬了,你可以試試。”
“可以啊。”謝欺花眼睛一亮,“你幫我注冊一個。”
隻短短幾分鐘,謝欺花就成為了一個滴滴專車司機。
這就是謝欺花的第一份工作。
謝欺花覺得這個工作和自己適配度很高,她本來對開車就有熱情,又有天賦,駕照一個月速通,一次都沒掛。駕校的教練們也說謝欺花是個人物,謝欺花那一批的學生,科二科三都是一次過,因為謝欺花教的比教練還要好。高教練讓她來上班,她說不成,要回去上她的破二本。
這個二本呢,是暫時上不成了。
謝欺花開始朝九晚十的接單。
謝欺花接的第一單,她到現在還印象深刻。她很緊張,但也按時到了上車點。乘客是個中年白領男人。謝欺花初入職場,有著滿腔的熱情、一顆積極進取的心、和一張閒不下來的嘴。她滿場找話題,對方卻讓她看路,好好開車,又說她是女司機,下次不會坐女司機的車了。
謝欺花一路上都很尷尬。
好在最後獲得了五星好評。
在這之前,那個爸爸是司機的男同學給她打好了預防針,說很多乘客都不好說話,難相處,做司機這一行內耗特彆嚴重,他爸平時不工作的時候會喝好多酒,煙也是一盒一盒的抽。
謝欺花覺得還好,確實,人和人之間都有摩擦,小摩擦大摩擦,社會就是在這樣的摩擦裡運轉下去的。謝欺花其實理解彆人,當然也希望彆人理解她。到目前為止,她沒在工作上受多少氣,反而很喜歡在道上跑的感覺。工作兩個月,也見識了不少人和事……人生百態,冷暖自知。
謝欺花常跑的是江口武昌周邊,就是兩江對岸,是老司機紮堆的地方。
她加了一個司機群,沒有門檻,網約車出租車都能進。群裡大部分也是本地人,操著一口陳年老酒的武漢話。
大家都發語音,講自己車上發生的奇葩事兒,一般是乘客下車了才會罵。
謝欺花愛聽這個。
群裡的人年紀都比她大。謝欺花第一次在車上撿到手機,想搞個拾金不昧的獎章,也是群裡的叔叔阿姨打視頻電話教她的。謝欺花年紀很小,又是女司機,他們問她怎麼想的做這個。
“學校倒閉了。”謝欺花實話實說。
有人說:“我閨女的學校也倒閉了。武漢滴二本近年來越來越懷貨了。”
“本來教育資源就稀爛,李個表。”
隻有武漢人有資格唱衰武漢,彆看這些本地司機天天說武漢壞,要是外地遊客抱怨兩句,也會跟人家急眼。
說到外地遊客,來的時候有幾個高峰期,除去周末就是開學季和節假日。
國慶那幾天,謝欺花接到最多的單就是機場火車客車站,江兩邊往返跑。雖然高架橋堵得煩,但是也掙得多。
謝欺花勤勤懇懇地搬磚。
時間就這樣來到十一月。
這天謝欺花接了個東西湖區的單,這邊是新型工業區集群,道路寬,大卡車多,周遭的工地也很多。今天下了雨,謝欺花開得挺小心,畢竟肉體凡胎和全險半掛的大卡車是比不了的。
好在夜間的路況挺好,送完最後一單她就回家了。快要駛上國道,雨勢突然就變大。視野被模糊的水流遮擋,這什麼鬼天氣?謝欺花當時著急過彎道,晚了幾秒鐘打開雨刷和遠光。
就是這幾秒鐘的失誤。
車前突然閃出了黑影。
“臥槽!”謝欺花驚呼。
她趕緊猛打方向盤避讓。
都說讓速不讓道,但再刹車也來不及了。謝欺花心跳得飛起,十根手指都嵌死在方向盤上。避開了,車尾甩起水花,堪堪停在路邊。停穩了,謝欺花才開始發抖,她氣急敗壞地下車。
“你個瘟種找死啊?趕去投胎啊?”
雨幕濛濛,遠遠看不清,謝欺花還是擔心撞到了什麼。
她回到剛才事發的地方,定睛一看:“……李儘藍?“
李儘藍抱著一動不動的李平璽坐在路邊,細密的雨打在他蒼白的臉色,遠光燈映出削瘦麵容和乾澀的唇。他不住地顫抖著,非常恐懼,同時抬頭看她。兩人在天光一線的慘雨裡對視。
“求求你救救我弟!”李儘藍來拉她褲腳,“求求你,求求你謝欺花,我弟真的不行了。”
謝欺花踢開他,轉身往車邊走。
李儘藍杵在原地,謝欺花回頭。
“跟上啊,難不成要我請你?”
“這些天在乾什麼呢?”謝欺花懶散靠在醫院走廊邊,瞥了李儘藍一眼,“把自己搞成這個活人微死的挫樣,你弟也是,都燒到隻會流口水了,還不送去醫院,光掛水有個屁用啊!”
李儘藍抹著額頭上的雨漬,眼睫上密集的水像是眼淚。他眼眶紅,眼底也布滿了血絲,組織著語言,不知該怎麼說。謝欺花卻注意到他這身行頭:“中江建設?你在工地上打黑工?”
“……是的。”李儘藍沙啞著嗓音。
謝欺花再打量他,確實黑了不少,倒是沒瘦多少,本來就是根竹竿子。
李儘藍身上臟,也不坐在鐵椅上,而是乾巴巴蹲在牆角。破舊的工褲褲腿堆積著泥巴,頭發濕透,往下淌著汙水。
謝欺花瞅著瞅著,突然嘿嘿一笑:“李儘藍啊,你還記不記得你和你弟大夏天往我被窩裡塞泥巴?我鬥膽采訪一下啊,你那時候咋想的?有想過有朝一日要成天和泥巴打交道嗎?”
儘管李儘藍有防備,但心裡還是被刺痛。
他摳弄著掌心的繭子,悶著頭,不說話。
謝欺花見他都到這個份上了,還在苦苦維持那點微乎其微的尊嚴,不禁也覺得好笑。
“怎麼?覺得我說話傷人呐?可人就是這樣,風光的時候哪兒都是朋友,哪兒都是好人,可一旦有天跌到穀底,看看李家怎麼對你和你弟的?看看你們這段時間過的是什麼生活?”
謝欺花還沒挖苦完,醫生過來問誰是病人的家屬。李儘藍聞言連忙走過去,接過那份血檢清單。
溝通了一會兒,大抵是說李平璽本來身體就弱,之前風寒入體,這段日子又沒靜養,營養也跟不上,一降溫,流行性感冒自然找上門了。又問病人平時住在哪,李儘藍說工地宿舍。
“有條件的話,儘量給病人改善住宿夥食。”醫生說,“工地空氣質量很差,噪音也大。”住院,當然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可李儘藍手裡隻有上上個月的工錢,上個月還沒有發下來。
李儘藍隻說再考慮一下吧。
謝欺花很直白:“你沒錢?”
李儘藍說有,有一千塊在宿舍裡,手上隻有八十多塊。謝欺花沒說什麼,轉身離開,走了幾米遠又折返回來。
李儘藍的眼底亮了一些。
“我那個……載突發狀況的病人去醫院,可以在平台上申請見義勇為勳章。你弟這些病例單可彆丟啊,周末跟我去警局核實一下材料。”謝欺花腆著臉笑,“一報還一報,是吧?”
一陣沉默後,李儘藍眼底的光熄滅。
他輕聲說好。謝欺花哼著歌離開了。
明知道,明知道是這樣。李儘藍捏了一把眼窩,往病房裡去。李平璽躺在雪白的床上,手上紮著細細的管子。
弟弟的眉眼放鬆下來,現在可能就是他這些天休息得最好的時候了。李平璽比較嬌貴,不像李儘藍,換個地方也能過活,也能吃好睡好。其實李儘藍也不好,每天都很累,工錢還要不到,隻是生活不是不好就不過了。
他走到病床尾,拿起繳費單,拖著沉重的步伐去大廳。到了繳費口,他問對方能不能寬限幾天,手上沒現錢。
“床號20080,是吧?”工作人員說,“病人的費用已經繳過了。”
李儘藍感到不可思議:“什麼?”
“其中還包括未來四天的治療費和住院費,一共一千五百二十五元,有什麼問題嗎?”
“……是誰來結的?”
李儘藍此時此刻隻想聽到那個名字。
“很年輕的女士,她好像淋雨了。”
李儘藍鬆了一口氣。
他立刻往大廳外跑。
夜雨街邊,謝欺花的車還停在那兒,正要發動,有人敲著另一側的車窗。
謝欺花緩緩降下車窗。李儘藍的臉出現在雨幕中,緊繃的麵頰上有紅暈。
“錢,錢。”他喘息著。
“我會儘快還給你的。”
謝欺花把他從頭到尾掃了一遍,眼神無外乎揶揄、審視。以及這個陌生的長姐一貫有之的,漫不經心的涼薄。
李儘藍被她看得心臟怦怦直跳。
謝欺花收回視線,並不當回事。
“……知道了,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