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來說,美國策反了智利的軍隊,推翻阿連德的民選政府。24小時內,該國反叛軍輕而易舉打到總統府前,要求“總統阿連德投降”,而阿連德卻是個硬骨頭。
起初他嘗試聯係軍隊,沒有人接電話;之後他嘗試發動群眾,但考慮到群眾手無寸鐵,阿連德放棄。
山窮水儘之際,陪伴他的隻有阿連德的總統衛兵,這是一群團結在他身邊,完全靠他人格魅力維係關係的一幫人;這幫人決心陪著阿連德戰鬥到最後一刻,然而,當然抵擋不住為數眾多的叛軍。
“你必須在十分鐘內投降!”叛軍發出最後通牒。
阿連德沒有投降,但在十分鐘快要到的時候,他命令這些護衛放下武器,保存自己的生命。
隨後,他獨自走向了死亡。
同樣在智利的聶魯達聽聞消息後,痛哭流淚,寫下紀念阿連德的文章,對叛軍進行批判,十二天後,聶魯達死於癌症,或者是死於“傷心過度”。
這就是事情的全過程。到1986年的現在,智利一直處於軍閥統治當中。
智利這個國家到底怎麼樣,今後要走向何方,這是智利人要考慮的事情。
餘切隻需要還聶魯達一個公道。因為他清楚的知道,聶魯達是被毒殺的。
一個星期,餘切頻繁的參加作家間的聚會,向這些作家兜售他的觀念。“聶魯達一定是被殺害了,怎麼殺害的?毒殺,這是最容易瞞過去的死法。”
他言之鑿鑿。
一些人相信餘切的說法,一些人不相信,但絕大多數人表現出的是愛莫能助——要為聶魯達翻案這件事情太難了,何況你是個中國人。
“班裡的第一名”略薩是聶魯達的粉絲。
他聽到餘切的發言很感興趣,主動來問:“餘,你一個中國人為什麼要為聶魯達翻案?這裡不是橋牌場,數學再好也幫不了你!人人都是拖後腿的馬爾克斯!”
“略薩,你說什麼呢!”馬爾克斯表示不滿。
餘切笑道:“我帶著馬爾克斯贏了,雖然這很困難。”
“幾率不大!”略薩評價道。
“略薩,就算是有一座山在麵前,我也會把它移開的。你小瞧了我。”
“聶魯達是中國人的朋友,我也翻譯了他的詩句。在我來哥倫比亞時,我對四千萬哥倫比亞人說過那麼一句話,文學是超越光速的存在,足以逆轉時間。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間裡,我已經注定成為各位的朋友。這其中也包括聶魯達,在我翻譯的過程中,我感覺到他曾緊緊握住我的手,我看到他清澈的眼睛。”
餘切說這番話的時候,數位拉美作家都在場。他們看到“班裡的第一名”略薩當場結巴起來,然後一張臉激動的通紅:“你是我親眼見過的,最真誠的人之一。”
“我決定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原來,在略薩的小時候,他母親很愛讀內爾沃和聶魯達的詩,常會激動,流淚,從那時候聶魯達就成為略薩的文學偶像;在略薩成年之後,有一段時間他稱自己為“秘魯的聶魯達”,因為他就像聶魯達一樣,熱心於政治,並且癡迷於享樂。
在巴黎這個地方,略薩遇見了聶魯達和另一尊大神博爾赫斯,這些人告訴他:“寫作是你對抗不快樂的方式。”
然後,略薩開始走上了模仿聶魯達的道路。
聶魯達這人天賦高超,繪畫、藝術、書籍、古玩……無一不精通,但這些東西逐漸都讓聶魯達厭煩,他開始走上一個人在現實中所能做到的最大也最難的藝術:那就是讓自己的國家和民族,按照自己所期待的方式前行,解放掉所有同胞。
“我到今天仍然在模仿聶魯達先生。”略薩說。“我相信我有一天會成為秘魯的總統,至少也是政治上的大人物,然後結束掉秘魯如今的混亂。”
的確如此,略薩目前是秘魯的國會議員,三年後,略薩就會成為秘魯的兩位總統候選人之一,然後他輸掉了大選。
餘切詢問:“聶魯達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略薩說:“你們中國人怎麼看待聶魯達?”
“熱情,忠誠,熱愛生活,才華橫溢……”
略薩笑道:“這都不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在巴黎我遇見了聶魯達,我發現他最明顯的特質是驕傲。”
“驕傲?”
“是的。他年少成名,才華橫溢,女人都愛他憐他,是總統的親密戰友,他怎麼會不驕傲?”
這確實是餘切沒想到的事情。
但仔細想想並不奇怪。
因為大眾對愛情文學的喜好偏愛,大多數時候,聶魯達在人們心中,是一個寫出很多情詩的情癡。大眾喜歡這種故事,皇帝、將軍、國王……都可以成為輾轉反側的戀愛腦。
所以得知聶魯達有情婦時,很多人才不敢相信。
“愛是那麼短暫,而忘卻,是那麼漫長。”
“如若我哭著醒來,那是因為夢見自己是迷路的孩子,穿過夜晚的樹葉,尋找你的手。”
“因為你,當我佇立在鮮花初綻的花園旁邊時,春天的芬芳使我痛楚。”
……
這都是聶魯達寫過的情詩。
然而,這些作品隻是聶魯達早期的作品。
事實是聶魯達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有明顯不同的詩作風格,聶魯達不可能是個穿越者,可以像餘切一樣左右互搏,風格大變,寫出完全不符合自己心境的。
他晚年的時候已經較為成熟,他甚至有點尋得自在,看破了人間。
到晚年時,聶魯達出了個自傳叫《我坦言我曾曆儘滄桑》,餘切找來這本自傳的初版來看。
看完後得出一個結論:聶魯達不可能是因傷心而死。
真正傷心而死的是哪種人呢?
大陸的詩人查海生。
他在生命結束前,寫了《麵朝大海,春暖花開》那首詩,詩裡麵很明顯表達出對生的希冀,但一般來講,人越是缺少啥,越是需要強調啥。
查海生寫那首詩之前,被自己的女朋友甩了,而且經濟極度拮據,而且在瞎幾把練氣功。
聶魯達卻不一樣,他拿到了諾獎,老婆不僅對他忠誠,而且一定程度上容忍了聶魯達的風流,聶魯達更不缺錢,他長得也健壯高大(在上個世紀,至少175以上),沒有任何道理因傷心而死。
《我坦言我曾曆儘滄桑》這書的意思是“你們來看看,老子這輩子可真牛逼啊”。
所以,聶魯達的死是有蹊蹺的。答案不是來自於餘切,而是來自於聶魯達自己的詩。
光靠文學考證,這是不是有點勉強?
當然了,但是這可以作為一個疑點了。
查海生這個人現在還活著,在原時空查海生臥軌自殺後,一些文藝理論家,根據查海生的詩作,輕而易舉的推斷出他患有抑鬱症和精神疾病,這就像那些專家看了梵高的畫後,斷言梵高有精神病一樣……而後隨著相關理論和考證的發展,人們發現查海生的確有精神分裂的症狀,然後又發現,梵高患有躁鬱症。
世界“雙向情感障礙”這個病症的紀念日,就是梵高的生日。
文學的考證是可以先於真相的。
餘切陸續把自己的研究發在當地刊物,而且極力尋找更多的資料來佐證。
略薩的說法是一個證據。
在一篇《聶魯達之死》的研究稿上,餘切在開篇寫道,“和一般人以為的,聶魯達敏感、脆弱並不相同,聶魯達十分驕傲,這代表他充足的熱愛他自己,肯定自己。”
“69歲時的聶魯達,已經是國家最大的幾個人物之一,並且長期奮鬥在革命前線,他真正的職業是革命家。他見過的醜惡和悲劇,比大多數人一輩子見過的都還要多,他經曆過整個二戰,他見識過多個集中營,並且為了這些人的待遇而努力。”
“69歲的聶魯達是外交界的老前輩、國會議員,總統候選人之一,他這樣的人,是不容易因為傷心而放棄生命的。”
“我認為這種流行於智利本地的說法,存在很大的疑問。人們把作為詩人聶魯達浪漫的那一部分擴大化了,而他當時早已經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
“甚至,我認為這種說法,存在某些刻意的引導。”
換句話說,餘切認為聶魯達因傷心而死,本來就是後來的政府為了隱瞞真相,故意引導的。
這個事情很容易查證,有關於聶魯達之死的報道中,最早來源於一個智利官方的報道。報道中稱聶魯達死於“前列腺癌”,而後可能因這個病症不容易讓世人相信,聶魯達的死因又變成了“傷心而死”。
這個“浪漫的死因”頓時激發了大眾的同情,媒體紛紛報道,在某種程度上,大眾也是使得聶魯達不能翻案的幫凶——因為他們相信聶魯達是一個脆弱的詩人。
而不願意相信,聶魯達作為革命家堅強的一麵。
餘切暫時寫到這裡,努力搜索更多證據。
他想起來宮雪還在美國,又把自己這一部分想法寄給了宮雪。他告訴宮雪:“人一旦死了就全完了,大眾都願意相信他們自己願意相信的。”
“你如果因為流言蜚語就這樣隱居,就像是聶魯達死了一樣,你的是非功過,全部由彆人來評價了。”
“隻有少數聰明人可以從曆史典籍中發現真相,然後感慨道,‘許多我曾經以為的事情,原來不是那樣’。”
信寄給宮雪,隔了一周,宮雪想辦法打電話到餘切這:“餘切!是你嗎?餘切!”
“你怎麼找到我電話的?”
“我求助了大使館。”
宮雪特彆激動。
餘切隻能反複說“我是餘切,我在這”。
宮雪又道:“我不會一直在美國的,今年我就回去,之所以來美國是因為……是因為……”
她想要說是“因為以為你在美國”,但是話說到一半後改口,“餘切,你還會來美國嗎?”
“哥倫比亞沒有直達中國的飛機,我肯定要去美國一趟。”
“那就好,那就好!”宮雪說。
隨後宮雪開始講起她目前的困難,主要是住處問題。“我到了這個親戚家之後,就有個遠方的表哥,瘋狂的追求我,他是美國公司的高管,我不想和他在一起!我在這常住下去非常尷尬。”
餘切忽然想起來,宮雪曆史上跑來美國,傳聞中有個華人高管起了很大作用。這個高管恰好在宮雪艱難的時候相遇,對她噓寒問暖,順勢成了宮雪的男朋友,後來他們結婚生子。
十多年後,宮雪不甘心自己的演藝事業,又跑回來演戲。
但現在宮雪變了想法。
宮雪住的地方在美國的洛杉磯,她手上的美元不多了,而餘切給她指定的地方在美國的波士頓,兩者之間的距離,就像是從喀什到漠河,橫跨了整個美國,太遠太遠。
餘切抱歉道:“我最近事情太多,有些忘記你現在的情況了。在洛杉磯這邊我並不認識人……嗯……我有個做文學的西班牙經紀人,但我並不想太麻煩她!你可以現在大使館等一陣時間,我借你一萬美金。”
宮雪百般推辭,說自己還不起這麼多錢。
餘切還是堅持,而且忍不住大笑:“雙料影後將來還不了一萬美金,這怎麼可能呢?你說不定會很有錢的。”
宮雪隻能答應,並掛斷電話。
一天後,她竟然又打電話過來。
“什麼事?”
“你讓我看《阮玲玉》的傳記,但我問了所有人,都沒有人聽說過。”
餘切經過查閱後,發現這本應當寫在前幾年的,竟然沒有寫出來。
原作者沈吉是個作家兼文史研究員,然而他那幾年癡迷於看餘切的,準備為餘切寫一本傳記!
這可真是搞笑了。
餘切隻好讓宮雪看阮玲玉的相關電影,並且把自己的心得體會發到大陸雜誌上。在大眾看來,阮玲玉是個因流言而死的脆弱女星,宮雪提到她,容易讓大眾同情她。
宮雪的住處也找到了,就在領事館附近。
餘切也很快把自己的研究稿發到哥倫比亞的當地報紙上,名字是《聶魯達之死》,他在其中試圖還原聶魯達的真實死亡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