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華因此和聶華令爆發了衝突。
原因很簡單:你讓我來,我聽你的話拋棄一切來了;現在你讓我走,我還能去什麼地方?
顧華說:“你告訴我愛荷華充滿愛,這裡有這麼多的愛,為什麼不能多愛我一個人?”
聶華令則道:“愛也是有代價的,美利堅不養閒人。”
“現在看來,你不是我們要的那種人。”
隨後,聶華令開始列舉起她自己的艱難來。
六十年代,聶華令赴美後生活十分艱難,一開始完全靠保羅和她本人的遠親資助來生活,不僅僅是她,當時來美國的作家都十分艱難。
女作家張艾玲在文學地位上不比她高得多?
但這樣一個人,來了美國之後仍然沒人看她寫的東西,她不得不隔著遙遠的太平洋,通過給華人世界的雜誌寄去稿子來賺錢。
這就是作家在國外的尷尬之處,他們一方麵真的想要擁抱新生活,想徹頭徹底的轉變身份,一方麵又不得不靠原先的母族來支援,很少有人能再創輝煌。
一個焊工,在美國還是中國內地,都是一樣的燒焊,但是作家就不一樣了。何況顧華是個鄉土作家。
難道是我還不夠忠誠?是我還不夠極端?
顧華說:“我可以當槍手,我也可以寫你想要的任何文章,我還能寫字,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聶華令聽到他這話卻並不驚訝,而是沉默了片刻,說:“現在的問題是,東道主(美國)這邊也不再收留你了。餘切在美國表現出了超過一般美國作家的名氣,他的發文,使你不能再獲得愛荷華大學的支持。馬爾克斯和他的關係非同尋常,我們害怕被他們掛上名單!”
“我說了,我可以做你想要的任何事情!”顧華道。
聶華令不得不向他解釋,當初為什麼要招攬他:
“事實上,美國這個國家,需要的是馬爾克斯、餘切這種人。他們在本國有巨大的聲望,然而,卻巧妙的替我們說話,隻有這樣才能讓那些看他的人,對世事感到失望……”
“你現在已經失去了在內地的影響力,你就失去了作為文學家的用處。因為從根本上來講,我們讓你寫文章,不是為了給美國人看的,而是給本國人看的。”
“或者你可以像餘切那樣,寫出核子文學,寫出地道的拉美?這樣你在哪裡都能活下去,你可以嗎?”
顧華感到十分悲哀,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狗屎邏輯?
做狗,竟然會因為把握不好做狗的分界線,而被開除。
他們需要一種假裝中立,在犬吠的同時仍然看臉色,隨時知道停止的好狗!難怪餘切本人如此厭惡聶華令等人。
愛是假的,文學是假的,招攬是假的!
顧華憤怒至極,他幾乎顫抖起來,恨不得給聶華令一巴掌,但他控製住了,因為他還不能得罪聶華令。
一旦聶華令報警,顧華將被遣送回國,而他麵臨的情況是可以預料到的。
這個狗女人?!
她可以去勾引有婦之夫,我特麼又能怎麼辦?我又沒有餘切受人喜歡的肌肉!
原來美國真的就像是餘切在《大撒把》中寫的那樣,如果你是林周雲一樣的美麗女性,你尚且可以兌換你的價值,在美利堅這艘大船上拿到一張門票,如果你是顧顏一樣的男性,這裡是極為赤裸裸的,你作為外地人隻有一條路可走,因為每一個人都是你的潛在競爭者。
這樣艱難的道路被趟平之後,當然也有其巨大的回報:
就像是餘切如今在美國報紙上受到的熱捧一樣,他似乎成了核子文學專家,就像“錢”可以在麻省理工對每一個“愚蠢的白人學生”破口大罵一樣……
最艱難的道路,往往也是最簡單的道路,反之亦然。
顧華在這一刻被放逐了。
他嘗試過寫賺錢,但美國人並不看他的,也投給華人報刊,但因為兩岸作家聯合的批判,幾乎沒有任何報刊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錄用他的稿子。
他不得不在愛荷華大學附近的華人餐館裡,找了一個服務員的工作。
他先刷了一個星期的盤子,顧華每天要乾十四個小時的工作,打烊後睡在餐館的椅子上,之後老板開始讓他到前台接觸顧客。
彼時服務員的工資為七美元一小時,而老板開給他的工資是兩美元。
“為什麼?”顧華又憤怒了。“為什麼我乾得最多,拿的最少。”
“你可以去其他地方去。”老板一點兒也不在意。
“我曾經是一個作家!”顧華說。
“那又怎麼樣?”老板很無情。
正如1984年春,闖美失敗的大陸演員陳忡寫給內地讀者的信一樣,即便是她這樣的女演員,在美國仍然以打零工和做餐館服務員為生。
但好在陳忡還可以通過結識意大利導演,後來又走上做演員的老路,甚至還登上過春晚——但他又能怎麼辦?
他已經把事情徹底做絕了!
顧華沒有想到的是,就算是這麼屈辱的工作他也被開掉了。
這家餐館新來了一批學生,受到兩岸作家對談的影響,他們對內地的文學很感興趣。
有學生說:“內地現在的文學發展顯然比我們好,尤其是在高度上——比如餘切這種人,隻是他一個人,就比我們這邊其他人加起來還要高了,而且他還是很年輕的。”
另一個學生說:“而且他還寫出了核子文學。今天有人來問我核子文學是什麼?我說又是哪個美國人、蘇聯人寫出來的東西……沒有想到,竟然是我們自己寫出來的。”
前麵那個人說:“大陸經濟不發達,為什麼他們寫的卻那麼厲害?”
“你錯了!”後麵的人說,“雖然他們經濟不發達,但對作家的待遇是很好的。”
這些學生談到的東西讓顧華忍不住站在旁邊聽。
是啊,《芙蓉鎮》那本書幾個月內他拿到了兩千多元的稿酬,那是1981年,相當於六個農民一整年的全部收入,更不要說後麵的重印和翻拍。
在蟠桃之前,顧華作為老同誌,已經做到了地區作協的副at。他這輩子,本來需要更多人來養他的。
為什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本應該有無數的甜甜圈。
此時,有個學生忽然不說話了,顧華發現這個人在盯著自己。
“你是不是餘切提到的那個顧華?”學生問。
“我不是顧華,我不認識顧華。”顧華說。
這個學生搖頭:“餘切在《世界日報》上說了,顧華就在我們愛荷華大學,是一個長得很文質彬彬的人。我看你雖然做服務員,眼神裡卻沒有一絲閃躲,我們談到餘切,你還有點不服氣的樣子,你不是顧華,誰是顧華呢?而且,你國語講的不好,你是南方人。”
顧華曾在湘南山區,他的《芙蓉鎮》,就取材自他自己的經曆。湘省人的普通話口音很明顯,顧華也是這樣。
而彼時的寶島可講究哩,新聞播報人員的說話字正腔圓,簡直比一般的內地人還要口齒清楚。所以竟然輪到了他們人來鄙視顧華的國語口音。
顧華不得不承認:“餘切寫是厲害,但他是個小人!沒有容人之量,他到處迫害我。”
這個學生沒有和他爭論,而是朝他點點頭。
顧華以為這個人同意了他的意見,沒有想到,當天晚上顧華就被老板開除了。
“你為什麼也不要我?兩美元太高了?”
“那幾個人不是學生,是工作人員。來警告聶華令,讓她不要瞎搞的。”
“哪裡來的人員?誰派來的?”顧華怕的要死。
老板一副“你啥也不知道”的表情:“你和聶華令搞這些,華人世界誰不厭惡你們?我之前不知道你是那個叛徒,現在我知道了,我怎麼能收留你?”
“我這個店有三分之一的顧客都是華人。事情傳開了我還怎麼開店?”
顧華當晚上收拾東西,被趕出了餐館,不得不再次流浪。
然而,顧華是一個很善於學習的人,在華人餐館打工的日子,他已經學會了幾句美式問候語,夠他應付了。他在幾天後又找到了一份服務員工作,這一次的餐館老板是墨西哥人。
墨西哥餐館的日子格外難熬,這裡工作時長和強度都遠遠超過華人餐館,而且因為他語言不通,看上去又格外瘦弱,常常被其他墨西哥人欺負。
有時候發生的一些事情……簡直讓他難以啟齒。
在這種情況下,顧華隻能想辦法撿起書來看,他努力學習英文,希望不要浪費掉自己的特長。
美國的書格外昂貴,顧華隻能到處找彆人不要的教材、、科普讀物……一切他有可能拿來學的東西。
墨西哥人似乎不愛讀書,隻愛生孩子。
一個讓他難繃的事情發生了。
顧華發現餐館的老板捧著一本名叫《2666》的書在看。
墨西哥的官方語言是西語,這本書在中美、南美廣受歡迎,阿根廷那邊的出版社已經把此書評價為“後馬爾克斯時代的最佳”。
然後,墨西哥老板發現他也對《2666》感興趣,對他很親熱:“你知道嗎?這本書的作者是一個中國人,和你是一個國家的人。他卻了解我們的苦難,知道我們心裡在想什麼!”
“所以你之所以讓我在你這打工,是因為餘切?”顧華問。
“是的。”
顧華感到全世界沒有比這更加嘲諷的事情了。他生活在一個到處都是餘切的世界,短短一個月,美國九百多萬平方公裡的土地,竟然沒有他的生存之地。
自從他離開訪問團以來,報刊記者,學校知識分子,餐館老板……幾乎沒有不因餘切而厭惡他的。
——
“什麼?顧華要回來?”餘切很驚訝。
“你沒聽錯。”
錢忠書特地來和餘切說這個事情。
顧華寫了封信寄到波士頓大學所在的信箱,並指明了是給訪問團的。打開看原來是這件事情。
餘切不覺得奇怪:多少人後來都腆著臉回來了。
滬市那邊有個京劇團,團長自己竟然帶著一整個團跑路,然後百般不適應,又跑回來,把自己的單位坑慘了,受此事影響一蹶不振。
記者後來問:“你去美國乾啥去了?又為什麼回來了?”
這人說:“我是過去弘揚國粹的。”
無恥的人,怎麼都有話說。
餘切怎麼能容忍顧華大搖大擺的回來?
顧華回來必須受到一切懲罰,至於以後在國內寫那更甭想了。
隻要餘切在的一天,都不可能有一口顧華的文學飯吃。美國、日本、拉丁美洲、東南亞……你往哪裡逃?
餘切因此在酒店內和眾人開了個小會,會上強調了他的看法:“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如果顧華沒有什麼懲罰,我心裡是絕對過不去的。”
“美國人要懲罰他,我們更要懲罰他。他以為回來就能落個好?”
“我的話到此完畢,誰讚成,誰反對?”餘切目光掃視團內所有人。
顧華的事兒把其他人惡心的夠嗆,大家似乎都沒有異議。
不,也許還是有的。
張賢良站起來道:“真的要趕儘殺絕,殺人誅心?”
“怎麼,你有意見?”餘切用一種把張賢良也發配愛荷華的表情看他。
有一種傳言,現在有一種傳言,顧華是餘切故意放跑的,對他的蟠桃,餘切毫不吃驚——餘切眥睚必報,毫無容人之量。儘管他請客吃飯,到處借人錢,是史上最大度的訪問團團長,但倘若有人阻礙了他進步,他會讓這人看到自己的腦漿。
那是一種死都不容易的結局,因為,餘切不允許。
張賢良冷汗直冒,說:“我沒有把顧華看住,影響了大家的心情,我恨不得殺了顧華,誰要是讓顧華回來,我第一個不答應。”
“還有,我支持餘團長的一切決定。”張賢良說。
成!
餘切都懶得寫信,讓錢忠書代勞。錢忠書也不願意沾這個爛攤子,“顧華就像是一把裹滿shi的拖把,它本身比它要清潔的任何東西都還要肮臟!”
最後隻有讓張賢良來。
張賢良在信上回:“現在你回頭已經太晚,你好自為之吧。”
“餘團長的話,現在就是我們的想法。你也不要想和其他方麵接觸,餘切是我們所有人的帶頭人。有些對麵的作家不肯承認,但我看得出來。”
事實的確如此。
《2666》發布後,在美竟然出版成功,對國內作家的震撼是巨大的。餘切憑借著“核子文學”代言人的名號,頻繁參與美國媒體的采訪,也讓作家們大吃一驚。
尤其是那些和馬爾克斯的合影,和阿根廷書迷、巴西讀者的隔空傳話……都讓作家們嘖嘖稱奇。
餘切已經在西方世界中站起來了,他不再籍籍無名。
他一下子變成了另外一種人,那種活在教科書裡麵的世界文豪,一個令人不認識的人。所有人都矮了他一截。
他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文學世界裡麵,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比美國人還美國人,比拉美人還拉美人,但你細究之下,其實他又能解釋他的從何而來。
啊!
小無相功,這不就是小無相功嗎!
學你的東西,寫你的題材,寫的比你還好!
多年前的對手劉芯武定然有所論述:此功法無形無跡,隻需身具此功,便能效仿甚至超越他人的絕學,大敗天下武林高手!
和大陸作家不同,寶島作家中許多人都曾闖蕩美國,因此最知道闖美不容易:
餘光鐘多次前往美國,他中學時在川省讀書,川省的山脈眾多,他印象很深刻。到六十年代時,他在美國居住了兩年,也是在愛荷華大學讀書,拿了個碩士學位。
他駕車從美國的落基山脈經過,心底裡比較了兩國山脈的不同,最後認為,還是中國的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