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億的資金投入,涉及到數百萬平方公裡的國土,以及數億人民……它浩浩蕩蕩的發生了,於是衛星可以從山裡麵發射,鐵路建設在喀斯特溶洞內部,地表融化的鐵水比地核的溫度還要高!而這一切發生在一個距離山村中學不過幾百米的距離上。”
“衛星、汽輪機和圓珠筆上的初級幾何公式在同一個空間內。一個內陸學生在自己家附近的山上,就能見到人類曆史上發展來的全部工業。他一邊思考今天肚子裡吃什麼東西,糧食要從哪裡長出來,回去要割一把豬草,一邊看到造船基地和油氣田,去往學校的喇叭大叫‘堅決挫敗帝國主義的狼子野心’,‘我們絕不怕核訛詐’……老師告訴他,你今天學的是為了全人類的解放,在遙遠的地球其他地方,還有你的革命兄弟要靠你來拯救,你用生了凍瘡的筆寫著公式符號,心裡想,你是這樣的接班人。”
“此時他覺得自己孤獨又磅礴,這構成了無與倫比的美感。”
人們逐漸被餘切的那種描述所震撼。
三線建設,這個事情就連許多內地人也不了解。
比如曾在金陵研究泥沙淤積的研究員林炳南,他的研究小組有人好奇於“為什麼這個地方的中上遊極少有大型水壩”?
難道真窮困到了這個地步?
任何一個國家,開始經濟建設時,頭一個乾的就是基礎建設。
因為曾有十多年,這個地方不再新建大中水庫,一些工業需要遷移到山區,在叢山峻嶺的岩石內部建立新的居住地,人們假設會有一場史無前例的戰爭,將要把生產力破壞到隻有基礎工業的程度。
這是否和“核子文學”的許多開篇很類似?
主人公往往在一個防空洞中醒來,拿著配給製下的乾糧,然後得知地表的世界全是核輻射?他費儘千辛萬苦來到地表,發現這裡已經是一片瘡痍,有人通過古老的無線電警告他:
同誌,趕緊離開,這裡已經是無人區,請你注意你身上的核輻射量,它即將超標……
那你的情況如此糟糕,開局就是幾塊餅乾和一罐水,槍也是撿來的,隻有幾發子彈,你的主線任務是什麼呢?
無線電又說了:你的任務是拯救人類世界!
啊?
當幾十年後,許多大陸玩家對核廢土類遊戲和文化設定津津樂道時,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感興趣。其實引起人類情感觸動的東西,往往是其真實經曆過的。
你以為那是老大哥的元素,其實那更接近於你自己的元素。
餘切察覺到了這一點,在1986年的波士頓,將這一設定的來源全盤托出,在場人都被震撼了。
原來我們曾經做的都是過家家,要論硬核,真正硬核的還得在太平洋的另一邊。
馬爾克斯傻眼道:“我沒有想到還有這種事情。我為我的中國兄弟感到驕傲!”
餘切,一個從山區走出來的小男孩,他如今就站在波士頓人的麵前,介紹他家鄉發生過的天翻地覆,儘管那也曾默默無名。
這其中有多少的顛沛流離?
沒有人知道餘切是誰時,他的家鄉撫育他長大,現在許多人都知道餘切是誰,他想要讓家鄉獲得一切。
馬爾克斯甚至感動得落淚,這使他想到了聶魯達,那個智利詩人。
馬爾克斯、略薩等人對餘切一開始的親近,是有其曆史淵源的。聶魯達曾是兩人共同的朋友,聶魯達是一個極其真誠,而感情熱烈似火的人。朋友說他“觸碰過的東西都會變成詩歌”。
1950年,中國出版了《聶魯達詩集》,聶魯達聽聞後立刻在題詩中寫道:“萬歲,毛!萬歲,人民中國!”
而後的一年,聶魯達訪華,他寫了長詩《新中國之歌》,那正是餘切前不久翻譯過的詩句。這也是餘切為何如此憎惡顧華,在眼下絕不會放過他的緣故。
在那詩句上寫道:
“現在,全世界人民清楚地見到,
你的廣大國土已經統一團結,
你像咫風一般迅猛有力。
你的利斧砍向奸徒,
勝利的光刺向敵人!”
隨後的57年,聶魯達第三次來華,這一次他說:“這個民族根本就不會造出任何醜陋的東西,連最原始的草鞋,都像是稻草製作的花朵!”
然後,他在集會上向聽眾朗誦了他自己的詩,宣告道:“中國人正在創造自己的大地!”
是的,我們正在創造自己的大地。
餘切寫下聶魯達這句話的時候,心中已經宣判了顧華的末日。
聶魯達當然不是完人,但熱情洋溢的他不僅愛中國,更愛他自己的祖國智利,他不僅僅要寫詩,還要像許多拉美作家一樣,真正的參與到社會建設中來,這卻成為他的催命符,最終聶魯達被人毒殺於自己的家中,所有財物一洗而空。
作家在紅色國家往往有超出一般職業的報酬和待遇,這並不是為了讓他們當叛徒的。
想想看,餘切一邊翻譯這個智利詩人的詩,一邊聽說顧華為了錢叛逃了,他胸中是怎樣一股怒火。
但餘切並沒有在這個場合過多的提起聶華令等人。
因為這些人並不配。
馬爾克斯握住餘切的手:“我從前對中國人的認知,都來自於你。你是我唯一見過的中國人,現在我知道是什麼樣地方,培育出了你這樣的人!我懷著崇高的敬意!”
“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一定會來中國一次。”
之後,略薩也向餘切伸出手,再一次為之前誤會餘切而道歉。
《世界日報》的華記者談到了一個餘切不知道的事情。
“餘先生,作為一個華人報紙,我們曾經連載過魯迅的《馬上日記》,他把每天的生活寫在報刊上,讀者很喜歡看。我們已經有幾十年沒有這樣做過,但我想,現在是這樣的時候了。”
餘切麵露難色:“我沒有寫日記給大家看的習慣,我寫下的一定是美化的我。”
“那就由我為您寫一段生活日記,把您說過的,談過的擇取一些重要的,連載到報刊上。”
“我恐怕沒有太多時間。”
“就從現在開始,從您離開美國結束。”
餘切最終答應了。於是在oni arker酒店,現在多了一個混血兒華記者。
他畢竟是個美國人,所以樓層餘切等人不同,為了保密,餘切和團員私下裡的談話他也不得在場,但華記者還是乾得很起勁。
因為餘切每隔一段時間會和馬爾克斯等人通信,同時經紀人卡門也會來波士頓找餘切。卡門這人在西方出版界太有名,甚至她本人到了可以出書立傳的程度,後世還有她的相關傳記電影。
華記者說:“餘先生,就憑這些消息,就足夠讓我寫一本書了,一定會賣得不錯!”
餘切很快意識到,華記者所在的《世界日報》成為他向聶華令等人進攻的絕佳輿論武器。
曆史上,魯迅曾在《馬上日記》中寫了很多流水賬,然後就話鋒一轉,“我認為……”從而輸出他自己的觀點。
這很有意思,要不為什麼魯迅打嘴仗很有一套呢?他是那種前一秒鐘在想菜價多少,下一秒鐘就在想xxx你這溝槽的為何還沒有死?
餘切開始學這一套。
“我通過朋友了解到聶女士和他的白人丈夫,儘管關係維係了很多年,已經成為事實上的婚姻,但雙方都沒有辦理離婚手續……我想這總不可能是雙雙出軌,這有一點嚇到我了,這也許是假消息。”
“今天開會,團裡麵有人說,顧華一定在寫某種詆毀祖國和同胞的,我嚴厲斥責了這個人!我始終不願意把我們的同誌,想得那麼壞!”
“顧華的蟠桃現在已經造成很大影響,因此他國內的電影被停止拍攝,男演員薑紋打電話來告訴我,他希望顧華早一點去死,他問我有什麼看法,我告知他,之後他說我太極端了。”
“難道我是很壞很壞的人嗎?我想我並不極端。”
……
消息一條條通過《世界日報》發布,數量很快壓倒了聶華令等人。
聶華令針對餘切的“槍支”舉報也被輕而易舉解決。
餘切看到聶華令的消息之後,立刻拍攝了一段打獵的視頻,這裡麵餘切戴上牛仔帽,露出碩大的胸肌和粗壯的胳膊,一槍乾倒一個野豬,然後扛著半個野豬將照片發在華人媒體上。
在《世界日報》的假日記上,餘切也表示自己是一個喜歡打獵的人。
顧華看到消息後興奮得顫抖:“餘切瘋了,他居然主動發布暴力和血腥的照片,美國人應當抓他,把他關進牢裡麵!”
聶華令的表情卻十分難看。
因為就在這條消息發出來之後,她的現任丈夫保羅建議她棄卒保車。
“我們不應該和餘先生作對……今天我在學校看到了一種巨大字體的報紙,用墨水重新寫過,上麵是反對寫作計劃的標語,人們高呼懲戒叛徒!我想是時候停止了,這不關我們的事。”
“保羅,你叫他什麼?”
“餘先生。”
“你怎麼能叫他餘先生?你是愛荷華大學的教授!”
“馬爾克斯也是這麼叫的,他是入學考試的題目。弗吉尼亞大學有一道入學考試題,‘請談一本改變你的世界觀的書’。如果你不知道,雖然你是學高分子材料的……你仍然會因孤陋寡聞而失去入學機會,如果回答是卡夫卡、契訶夫等人,考官會判你合格,如果回答是馬爾克斯的,評分將會是滿分。”
聶華令隨即沉默了。
接著,保羅向她轉述學校的想法:愛荷華大學認為這件事情很可能惹火燒身,因此,拒絕為顧華提供任何臨時性的崗位。
這就代表,顧華無法靠自己自力更生。
“我們不能這麼一直養他下去。還記得那個被棄養的孩子嗎?我們收養了那個孩子!根據聯邦法律,兒童福利局需每個月需要給我們1000美金,而那個中年男性卻不是這樣,他隻會花我們的錢,我們為什麼要白白負擔這一筆開銷?”
聶華令問:“你們辦公室的老師如何看待餘切?”
“他像海明威。”
“海明威?”
“是的,不僅寫作手法相似,而且同樣是個真正的硬漢!”
海明威被認為是這個世紀美國最偉大的作家,此人參過軍,做過戰地記者,喝烈酒泡女人……雖有通共之錯,但仍然是美國人心目中的當代喬峰,作家版美國隊長。
顯然,保羅開始談到餘切的“槍支”事件。在他看來,擁有槍並不是什麼大事。
從數量上講,愛荷華州的豬是人類的七倍!
不僅僅是家養的肉豬,還有遍地的野豬,而在有野豬群出沒的地方,一年的糧食產量會減少一半,甚至可能顆粒無收。州政府鼓勵獵人去殺野豬,並給予補貼。
保羅指著照片上的餘切道:“海明威最喜歡的事情是打獵,還有釣魚。他為了尋找獅子,和獅子搏鬥,專門去非洲尋找獅子的蹤跡,我們喜歡硬漢,他還殺過越南人。你知道的,餘切也殺了溝槽的越南人。”
“你是一個美國教授,你怎麼能這樣稱讚你的敵人?恥辱。”聶華令說。
“海明威曾是克格勃的間諜。他還說,紅色必將勝利。”
“他向誰說的?海明威真是個美奸!我從沒聽說過。”
“總統羅斯福。”保羅說。
聶華令這下真的無計可施了。
作為一個需要吸納全世界精英的國家,為了展示自己的胸懷,美國這個國家有其天真之處,如同千金買馬骨一般,他們能捏著鼻子忍受馬爾克斯對政府的嘲弄,賦予他榮譽,這促使美國吸引了那些新移民來朝聖,他們都以為自己是那種能使其國家低頭的超級英雄……這一刻也使得聶華令感到無奈。
她忽然覺得,餘切竟然比美國人還要懂美國人,精心炮製的局麵,輕而易舉就破了。
也許自己並不是一個善於作鬥爭的人,否則怎麼會離婚離了多少年都搞不定官司?秀才起兵,十年不能成事。
馬爾克斯和略薩的站台,給了她相當大的衝擊,她迅速意識到餘切很不好惹——這種人最討厭,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昭告天下你的人脈關係?
如今馬爾克斯在美國有很多腦殘粉。美國人就是這樣,不怕你是他的敵人,隻怕你不夠酷,隻怕你是個軟蛋。他們二極管的思維想不了太多。
聶華令不得不告訴顧華:“我們不能一直養你,你可能要另找出路。”
顧華完全可以預料到這一天,隻是沒想到發生的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