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一直是一個優秀的新聞調查記者,他始終以此自居。
獲得諾貝爾獎之後,由於任何人遇見他都要提起那本《百年孤獨》,馬爾克斯隻好掛了個牌匾,上麵寫上“《百年孤獨》——免談”。
如果還有人非要找他聊,他就說,我並不是一個作家,而是一個新聞調查記者,再之後就絮絮叨叨的談起哥倫比亞這個國家的苦難史。
如今馬爾克斯處於一個軍閥殺不掉他,但也很惡心他的狀態。他的在智利被軍閥政府全國通緝,當局不允許任何人閱讀他的。哥倫比亞本地政府和他關係不錯,但遺憾的是,當地的秩序並非完全由政府所掌控,馬爾克斯對屠殺案的調查也受到了阻攔。
所以他和他手底下寫的那個“上校”有些相似,處於一種做了大事情但又似乎被人操控,並且漸漸被人遺忘的情況,考慮到馬爾克斯後來自己還得了老年癡呆症,啥也記不住了。
這事兒就更加諷刺了,真像是他寫了他自己的結局。
記者們已經聽到餘切說給馬爾克斯的話,忍不住慫恿他們在鏡頭前說話,擺拍。
馬爾克斯拒絕了,並且說:“中國,中國是多麼大的地方!多麼遙遠!”
餘切笑道:“我知道在你們的語境裡麵,中國是‘最遙遠的地方’,這個詞本身就代表遙遠,但是也不算遙遠,因為有時候隻要你堅持,那個遠方自己會來到你的身邊來。”
馬爾克斯當即對餘切伸出手,兩個人的手用力握在一起。
兩個人的身高差十分大,記者們拍到了兩張不同的照片:一個是正常角度的,這種情況下餘切自然要高得多;另一種是通過攝像構圖,使得馬爾克斯暫時和餘切處在同一個高度上、略微矮上一點。
記者們用了後一張照片。
隨後,當地的外交乾事湯大使,哥國的司法長官兩人也握住手,軍樂團開始奏響兩國的國歌!
“啊,永不褪色的光榮!啊,無儘的歡聲!
在痛苦的深淵之中,幸福已經泉湧。幸福已經泉湧。
啊,永不褪色的光榮!啊,無儘的歡聲!
在痛苦的深淵之中,幸福已經泉湧。
恐怖的黑夜已告終,崇高的自由在擴充!
……”
餘切是懂西語的,他這一刻聽懂了馬爾克斯所處的哥倫比亞——這樣一個國家麵臨的困境,他們曾處在“恐怖的黑夜中”,而事實上如今仍然處在“恐怖的黑夜之中”。
畢竟,著名的“香蕉共和國”這一桂冠,最終安在了哥倫比亞的腦袋上。
因為美國香蕉企業的殘酷統治,曆史上有多個國家都被稱之為“香蕉共和國”。
美國家歐·亨利在上世紀去洪都拉斯嫖娼,一邊嫖娼,一邊拔出他的寶劍後,憐香惜玉起來,感慨這地方太尼瑪苦了,然後把洪都拉斯命名為“香蕉共和國”。
而後,智利詩人巴勃羅·聶魯達在《聯合果品公司》一詩中提到了“香蕉共和國”,把這個名號發揚光大,但當時並不專指某一國家。
然後馬爾克斯這個衝擊波來了,他寫了《百年孤獨》這一,其中記載了聯合果品公司的大屠殺,數字是慘無人道的三千人……最終使得哥倫比亞在比慘大賽中取勝,霸占了“香蕉共和國”這一名號。
當然了,哥倫比亞人也許並不喜歡這個名號。
三年前,餘切把他所知道的有關於大屠殺的信息都透露給了馬爾克斯,激發了馬爾克斯這個新聞調查記者的職業本能,這幾年他一直在為屠殺案奔走。
但遺憾的是,目前仍然沒有確切的消息。新修改的教科書正在討論:是否要用中的數字,代替原先新聞報道中的數字。
但這畢竟不是真實的證據,馬爾克斯需要真實的證據,需要時間在此停下,人們重新回到1928年,去尋找事情的真相。
他感到問題的根本在於他寫不出新的“振聾發聵的”,因為《百年孤獨》的創作,已經達到他在這方麵的高峰,要想重新啟動追查,需要動用國家級的力量。
而要動用國家級的力量,需要大多數民眾的共識,以及無與倫比的文學巨作。
馬爾克斯忍不住把目光放在餘切身上,他握手的力氣因此用得更加大了一些。他麵前的餘切,正處在一個作家最富有創造力的時候,這是無數作家做夢想要回去的狀態。
二十年前,以這樣的狀態,以及抽了三萬根煙,以及他老婆做牛做馬養家……無業遊民馬爾克斯寫出了《百年孤獨》,一書成名。他用了可以使預言成真的“羊皮卷”,串聯起了整個故事。
——餘切,你有這樣的本領嗎?
馬爾克斯告訴餘切:“哥倫比亞的國歌,每天早上六點和晚上六點,都會在全國播放,數千萬哥倫比亞人唱著這樣的歌過了一輩子,但我們的日子其實沒有任何改變。”
“我們不知道怎麼去改變。”
餘切能說什麼呢?
餘切朝馬爾克斯點點頭。讓他注意之後的聲音。
在這種場合,樂團一般會交替奏響兩國的國歌。
而馬爾克斯也很快聽到了嘹亮的軍號聲,軍樂團演奏到高潮的部分,馬爾克斯聽到餘切嘴裡麵念念有詞。
他忍不住問:“餘,你在說什麼?”
餘切道:“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他用西語說了這句話。
馬爾克斯隨即被震撼得咳嗽了起來。
——
訪問團在哥倫比亞受到了熱烈歡迎。
這裡竟然有個哥中友誼協會。創始人就是在內地做駐華大使的戈麥斯,此人創建的哥中友協在哥倫比亞各大省會都建立了分會,79年會員已發展到1500多名,到現在早已經達到數萬人。
餘切等人一來,哥倫比亞的首都波哥大,立刻舉辦起了各種“中國元素”的活動。哥倫比亞人學中國畫,放中國電影《小鞋子》,還介紹中國的雜技團……
有一個原先在中國留學過的哥倫比亞人,組織起自己的同伴,在餘切的麵前表演起了萬縣纖夫的號子歌!
隻見到,這群美洲混血兒竟然說出了巴東號子:
“嗨喲!”“嗬嗨!”
他們光著上身,頭纏白布,腳上踩草鞋,用麻繩用力拉著內河上的船,竟然真把船拉動了!
餘切拚命鼓掌,忍不住大聲叫好!
這一批訪問人員中,隻有他是川省巴東區域人,川渝地區,蜀代表川,巴代表今天的三峽區域。萬縣正是三峽的門戶,這個節目幾乎就是給他排練的!
馬爾克斯問他:“這個節目怎麼樣?”
餘切道:“我簡直不能更滿意了!”
馬爾克斯道:“我們的駐華大使,戈麥斯是個徹底的中國通,他知道你在中國的名氣很大,又是住在江邊的人,讓讓人安排起這一場活動!”
訪問團其他人羨慕得要死!餘切竟然在這個地方,能受到這麼熱烈的歡迎。
眾人在哥倫比亞訪問了數個城市,每到一處,居然都有中哥協會的會員,他們見到哥倫比亞的足球隊、議員團、新聞工作代表團、哥倫比亞的排球隊……簡直是極其隆重的待遇。
翻譯過《百年孤獨》的沈國政、黃津炎等人還去了馬爾克斯原先的舊居——那裡已經改造為一個紀念館,又從紀念館參觀了哥倫比亞的國家圖書館。因為馬爾克斯的獲獎,這些年哥倫比亞很重視文學的發展,當地上馬了不少造型前衛、奢靡的圖書館。
這對於彼時的大陸人來說,很稀奇,甚至沒有感覺到這個國家的困境。
到第三天時,訪問團的副團長錢忠書忍不住說:“我也看了《百年孤獨》,我以為這是個爛得流膿的地方,到處是凶殺和qj,軍閥揮霍無度……但為什麼我居然覺得還可以。”
“難道馬爾克斯在撒謊嗎?”
訪問團其他人都忍不住來聽餘切怎麼說。
餘切道:“燕大的季線林在三十年代去德國留學,在德國度過了完整的二戰,也許他在某個街頭就見過洗頭佬,還見過自己的鄰居給他們投票,他把二戰前的德國形容為愛美的國度,人人關心身邊的鄰居,人人熱愛花花草草……”
“但是!”餘切說,“我們今天當然知道非常荒謬。”
錢忠書原先在英國留學,他當然知道德國二戰前的情況。一塊麵包要特麼的數百萬馬克,民眾處於饑荒之中,季線林竟然能覺得一切都在美好之中……
為什麼?
因為季線林是中國來的作家,他幾乎沒有真正見過底層德國人,他接觸的全都是有身家的知識分子。
錢忠書當即恍然大悟:“我們看不到真正的哥倫比亞,這就像被隱藏的真相,是《百年孤獨》裡麵不為人知的‘小鎮’。”
錢忠書博聞強識,他忍不住背誦起了原文:“何塞·阿爾卡蒂奧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列火車上,身邊全是死屍。他全身酸痛,鮮血凝結。他看見男人的屍體,女人的屍體,兒童的屍體,他們像腐爛的香蕉一樣即將被倒進大海。”
“他跳下火車,沿著火車行駛的相反方向來到一個女人家裡,喃喃自語說,應該有3000人被殺死。”
“那個女人不明所以,對他說……”
錢忠書說出那個文學史上很經典的一句話:
“這裡沒有死人,馬孔多無事發生!”
餘切沉默了片刻,道:“我們的訪問也不光是這種大場合,也會有自由行動的時候,那時候就有機會去看看了,現在先不要想太多。”
錢忠書隨後把這個情況,給訪問團其他人解釋。
大家也明白了——因為我們往來無白丁。有誰會給客人看流離失所的居民,遍地的貧民窟呢?
餘切又道:“但是,哥倫比亞並不是我們以為的那麼小,其實這是個大有所為的地方。”
錢忠書忍不住感慨:“不來世界的其他地方,不知道我的眼光短淺。”
哥倫比亞這個地方雖然遙遠,聽起來像是鳥不拉屎的小地方——其實人口有四千多萬,麵積達到上百萬平方公裡。
整個拉美世界中,算上人口,哥倫比亞是僅次於墨西哥和巴西的第三大國家。
隻是這個地方運氣不大好,它離漂亮國太近了,如今已經是殘血版本。
哥倫比亞曆史上還存在一個“大哥倫比亞”共和國,包括今天整個巴拿馬,以及圭亞那、秘魯、巴西的各一部分。麵積約241萬平方公裡,人口在後世可以達到上億,並不遜色於巴西或者墨西哥,並且地處南北美洲的正中心,還擁有世界級運河巴拿馬運河,各種礦產資源、石油……應有儘有。
它如果真能存在下去,很可能一統南美,變成一霸。
但是,還是那個原因,離漂亮國太近了。這個“大哥倫比亞”存在了12年就分崩離析,在這個超級版本的哥倫比亞剛成立的第四年,一切正在欣欣向榮的時候,北方的漂亮國提出“門羅主義”:美洲將是屬於美國人的美洲。
隨後北方的聯邦製和席卷世界的資本關係,輕而易舉就瓦解了這個“大哥倫比亞”。
大哥倫比亞的首領,大哥倫比亞的“秦始皇”,隻能在《文明6》遊戲裡麵找到這個人,當人們操控遊戲時,很少會了解曆史上這一段波瀾壯闊的過往。
這裡雖然大,但並沒有哥倫比亞人發展的空間。
哥倫比亞人也有個大國夢啊!
訪問團在哥倫比亞“走馬觀花”一般的,度過了前五天的時間,訪問了哥倫比亞內地和沿海的6個主要城市,每到一處,基本上都有當地的重要人物來迎接,吃穿住沒有一樣是不好的。
餘切都覺得這群哥倫比亞人太好客了!
怪不得大家都願意出國。
國內有補貼,人家老外還想辦法拿好東西送你,誰不願意出國呢?
這一時期,訪問團的行蹤也不斷被哥倫比亞的國家電視台報道,各種媒體想辦法寫新聞、拍照片。馬爾克斯是哥倫比亞國民級的大英雄,大眾很喜歡看有關於他的消息。
在訪問到最後一個城市巴斯托時,巴斯托的市長也來了,餘切拿了個“榮譽市民”的稱號。還拿到了一個鑰匙,馬爾克斯親自給餘切:“這個鑰匙,是用來打開巴斯托城門的鑰匙。”
“哢擦!”
餘切又留下一張照片。
他握住這把馬爾克斯給他的鑰匙,感覺自己似乎掌控了打開馬孔多——那個並不存在的城鎮之門的鑰匙。
——
好吃好喝都乾了,得乾正事兒了!
眾人重新回到哥倫比亞的首都波哥大。
代表訪問團對這一次旅途做一個演講。演講要在哥國的全國進行直播。
演講地在聖巴多洛美大劇院,這個地方是哥倫比亞最大的劇院,當地組織了數千人參加。還特彆邀請電視台、電台和各大報紙進行現場報道。
餘切也是在這兒終於見到哥倫比亞的大統領,這人叫貝坦庫爾,從政前是個作家兼經濟學家——和餘切一模一樣。此人從雜誌主編開始做起,一直為勞工發話,一邊寫稿子一邊刷聲望,最後成功轉型。
他就對餘切很感興趣:“我和你是一樣的,我們都一直用筆作為我們的武器!”
餘切和貝坦庫爾握手,點頭附和他的話。
但是心裡麵還是有點不以為然:筆是有必要的,槍也是有必要的。
訪問團其他人都來發表演講,先是駐哥國的湯大使,說了些友誼地久天長的話。
然後是副團長錢忠書,他表達了一番對馬爾克斯的稱讚。可惜馬爾克斯已經被稱讚的太多,錢忠書的話沒有能打動他。
輪到了餘切。
馬爾克斯忽然站起來,鼓動在場的人鼓掌,在他的動作下,劇院內響起了很大的掌聲。
餘切拿了個寫滿字的稿子,特地給鏡頭看,然後道:“接下來,我要說的東西和這上麵無關。”
在場人頓時大笑起來。哥倫比亞的上千萬人,可能也忍不住大笑。
因為他們的電視台很少,大多數人都會觀看到這一幕。
訪問團眾人是與有榮焉啊。翻譯《百年孤獨》的那倆教授,忍不住道:“這情況和我們作序那天的情況差不多,大家都有看法要發表,但是餘切一站在那個地方,他總能想出一些演講的妙招!”
“劉芯武當時就輸在演講不行上。”
另一個說:“劉芯武的水平也不行,對了,劉芯武去哪裡了?”
“不知道。大概也消失了吧。”
“——各位!”一道沉穩的聲音傳來。
餘切伸手示意大家安靜。他道:“我們這兩個國家非常遙遠,全世界距離最遠的十個國家裡麵,其中就有哥倫比亞和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