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讓我來縫褲腿,為什麼讓我做這些事兒?陳小旭都不需要問!
張儷恐怕全都知道了!
陳小旭慌慌張張望著張儷,張儷卻一副鼓勵她的樣子。
“你是不是喜歡餘切?你離不開他?”張儷拉著她的手問。
陳小旭點頭,又搖頭。
“不能點頭,不許搖頭,你得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清楚。”
陳小旭大聲道:“我不願傷害你。我本來是想學金嶽霖,在旁邊買房子住下來的,我跟你說過!”
是啊!
記憶一下湧現過來,張儷想起來:陳小旭真說過這種話!
兩人這麼一對視,忍不住哭了起來。
但是,竟然也有一種興奮感,尤其是張儷,她覺得自己這一刻得到了解脫。
這些天,她心裡麵實在是很難受。
餘切那邊全是大事、要事,騎個摩托車也能被憑空逮住,又被輕輕放過——這種經曆,和劇組裡麵何其相像!
就像是劇組裡麵,那個不存在的幕後皇帝。他兩三年沒有來過,但每一個人都會提到他。好像他已無處不在。
賈元春因為做了皇帝的妃子,回來後賈母也來跪拜她,秩序大過了倫理,這荒謬的一幕給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像是餘切騎摩托車在長安街飛馳的時候,到雜誌社遞稿子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有個他的交警書迷,默默的認出了他的摩托車?
就像是餘切給出那一條西裝褲,他穿上的時候,怎麼能知道是由兩個人分彆來裁的?
他一句話不說,隻在他的筆下創建一個書的宇宙,其他人都被宇宙的磁力吸引而來,正如藤澤秀行那個被他剃了光頭的老賭鬼,無惡不作,這人一年隻下了四盤棋,卻成了日本的棋聖。
這樣的人又真實,又神聖。真實是真的,神聖也是真的!
張儷和陳小旭徹夜長談,一晚上沒怎麼睡著覺。她先是問陳小旭,什麼時候產生了感情?陳小旭說不出來,她腦子一團漿糊。
張儷又道:“褲子隻有兩條腿,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陳小旭趕快答應。“我以後都聽你的!”
張儷又氣又想笑:“陳小旭,你可一定要記住你自己說的話,無論在任何時候,你都是站在我這邊的!”
“——沒問題!”陳小旭重重點頭。
——
三月下旬,訪問團正式出發,分兩批人。
86年已經不像前幾年,現在每天從兩個國家往來的旅客很多。
因為國際航線的需求越來越大,國航購買了一批747飛機,這是當時少數可以跨越大洋的飛機之一。
儘管如此,因為距離過於遙遠,飛機還是要先到美國轉機,再飛往哥倫比亞這個地方。
張儷和陳小旭兩人送餘切去機場。
打了個車,路上陳小旭講起了金嶽霖和林徽因的愛情故事,剛起了個頭……
餘切忍不住道:“金嶽霖是個不婚主義者,他雖然住在林徽因旁邊,自己卻有女朋友。”
陳小旭和張儷都傻眼了:
我們正是因為這個淒美的愛情故事,才接受彼此的,現在你卻告訴我,這故事是假的?
餘切說:“我們現在不容易翻到資料,所以支撐事實的‘證據’,往往是最先敢於下筆的那幾個人來創作的。哪個敢於吹牛,哪個說的就是事實。”
“如果沒有事實,人們就會自己構建出美好的謊言,金嶽霖和林徽因的事情,就是典型的謊言。”
陳小旭不敢質疑餘切是在胡扯,當即求救般看著張儷,張儷摸著額頭歎氣:
木已成舟,話都說開了,還能怎麼辦呢?
餘切,你真是運氣好!
張儷道:“你的西褲,是我們兩個來縫的,你也謝謝陳小旭吧。”
“多謝小旭!”餘切樂道。
這陳小旭是不是個棒槌?這種事情也來幫人做!你又不是我老婆!
陳小旭瞪了餘切一眼!
嘿!
餘切心道:這陳小旭怎麼感覺和以前有點子不太一樣了?
他不知道這倆女的發生了什麼,反而還越說越起勁:“我有幸當了這次訪問團的團長,副團長是錢忠書。我又提到副團長了,因為他實在是太有意思。”
“錢忠書雖然在文學上,沒有特彆大的開創性成就,但他博學多才是真的。他是個很小就能讀書萬卷的神童。”
“他有個老婆,也懂得西語,還懂英文,這個人就一般了。西語《唐吉坷德》有個版本就是她來翻譯的,我看了之後很震驚,簡直是錯漏百出。後來得知他老婆是自學了一兩年,就敢接觸翻譯工作,而且是翻譯的英譯西語本,我又不覺得奇怪了!”
張儷之前和餘切見過馬識途,忍不住問道:
“你老師馬老,不是很尊重錢先生的老婆嗎?”
餘切道:“我老師很推崇錢忠書的老婆,認為他老婆的成就比錢忠書大,說明我老師也是個睜眼說瞎話的老好人。錢忠書老婆這樣的人,他也能說一聲水平高,怪不得詩詞會請他來做會長……”
“馬老師見什麼人,說什麼話!”
餘切笑嘻嘻道。“我就不一樣了,我不靠人情關係來搞關係,誰要不服我,私下提出來還可以談,要是公開的……要麼他走,要麼我走!”
餘切被任命為訪問團團長,是王濛來決定的。因為他本人直接被哥果總統和馬爾克斯邀請,又和餘光鐘有書信交流,是關鍵人物。
但他畢竟很年輕,萬一有不長眼的質疑他怎麼辦?
餘切肯定不會給麵子的。
張儷插話道:“小旭還沒怎麼去過南方,三峽也沒看過,我們以後帶她也去看!她是個北方人,沒見過!”
“聽你的!”
餘切滿口答應。
陳小旭目光在餘切和張儷之間徘徊,臉紅了一片。
到了機場,張儷下車送彆餘切,陳小旭不好意思下來,張儷硬是把她扭下來。
張儷轉身又抱著餘切道:“我沒什麼彆的指望,你萬事當心就行!”
餘切回了她一個熊抱。
陳小旭呢?
陳小旭抓著張儷的胳膊,說的卻是有關於餘切。好像張儷是她和餘切之間的引導線一樣。
陳小旭說:“我會像等著張儷一樣的,等著你。”
這本是一句有些曖昧的話,既可以理解為友情,也可以直白的看做愛情,餘切卻一句話就讓陳小旭破功,他道:“我已經打了招呼,以後再有人騎我的摩托,不戴頭盔,直接扭送進去喝茶!”
“餘切!”
陳小旭怒道!
“我又沒專說你,你急什麼?”
“不騎你的車就是了!”陳小旭說。
“哈哈哈!不送!”
餘切揮手告彆。
他提著大包小包,往機場裡麵走,不一會兒就見到訪問團其他人。
《百年孤獨》的翻譯學著黃津炎、沈國政等人;負責安保的寧克一行人;一批到美國芝加哥大學做訪問的中國學者,作家顧華(芙蓉鎮)、張賢良(牧馬人)……還有穿得像藝術係教授的流沙河,以及隨時隨地皺著眉頭的錢忠書。
仙之人兮列如麻!
一個沒頭腦,一個不高興。這倆絕了!
“餘切,餘切,你怎麼才來?”
錢忠書不滿道。“我們上午就在機場這等著,左等右等,你始終沒來。”
“飛機開了嗎?”餘切問。
“沒呢。”
“錢老師,那你急什麼呢?”餘切笑道。
錢忠書很無奈,隻能小聲道,“你是這次訪問團的團長,舉止可不能太輕浮。”
在一個寫有“歡迎您乘坐中國民航飛機”標語的大牌匾下,餘切發表了他做訪問團長的出行演講:
“我們有兩件要務要做,第一是交流,第二還是交流;我們也有一個忌諱不能去做,那就是害怕交流。”
“我知道,聶華令有個寫作計劃,仍然在邀請我們的作家去,我並不阻止有的人去見世麵,這是人之常情,那裡不全是壞人,有吃有喝,有錢拿!誰不愛錢?我也愛。”
“但如果有人受邀寫了一些讓人臉麵無光的文章,憑空汙蔑,我可能就會生氣了。儘管這也是常常發生過的。”
他道:“這是我第一次做訪問團團長,我估計不會是最後一次,你這一次僥幸成功了,以後怎麼辦?”
“同誌們,祝大家交流愉快!”
下午兩點,飛機起飛。
八十年代的國際航線和將來有很大差異,比如乘客登上飛機,沒有擺渡車,而是像趕大巴一樣,自己走到飛機下麵,爬梯子上去。
飛行途中,也有茅台酒喝,不僅如此,寬體飛機747還把能在飛機上抽煙、抽雪茄作為一大賣點。
29個小時的行程格外難熬。
餘切試抽了一根雪茄,抽不來,隻好熄了。他轉而和翻譯《百年孤獨》的兩個西語教授打撲克牌,這兩人喜歡喝茅台。
錢鐘書也是個賭鬼,他忍不住被吸引過來,也不說話,就這麼眼巴巴望著。
“你要打牌?”餘切問。
“打。”錢鐘書說。
“你能不能打牌?”
“一點點,不能多了!”
隨後,錢忠書也參與到牌局中來,很快就打得興起,大呼小叫起來。
錢忠書和前麵提到的“林徽因”也是鄰居,林徽因家裡麵的貓經常欺負錢忠書家的貓,於是他專門做了個竹竿子,一旦他的貓打不過林徽因的貓,錢忠書就親自上場。
演變到後來,錢忠書連帶著也瞧不起林徽因本人,因為林徽因家裡麵常常高朋滿座,喝酒作樂到天亮,這就耽誤了錢忠書的寫作。
餘切給錢鐘書倒了一杯酒,問他:“你覺得你夫人的學術水平和你比怎麼樣?”
“不及我的百分之一!”錢忠書毫不客氣。
餘切忍不住哈哈大笑!
錢忠書瞧不上他夫人的學術成就,這是現在所有人都知道的。他家務活兒一概不做,所有事情都是他老婆來做。
一旦被問起,就說:“我在搞創作。”
言下之意,他的創作比他老婆的創作要高很多。
然而,等錢忠書一去世,他老婆立刻寫了個《我們仨》,書裡麵兩人簡直是舉案齊眉,是伯牙和子期,是棋逢對手,心靈摯友……
他老婆甚至借助錢忠書來給自己的容貌背書:“xxx是民國三大美女之一!”
“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妻子、情人、朋友三種角色的女人!“
“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
簡直是繃不住!
錢忠書謹慎一生,啥用也沒有。他老婆就像是寫女頻yy爽文一樣,重新寫了一遍錢忠書這個人,將真實的他完全否定。把錢忠書作為吹捧自己的裙下之臣,徹底被女人征服。
這難道不是另一種魔幻現實主義文學?
這特麼就是文字的力量啊!
要不馬爾克斯這種人能被佛伯樂盯著,被大毒梟盯著,恨不得槍斃他呢!這種文豪不得把他們寫得遺臭萬年!
餘切忍不住又強調了一遍:“我們這次去訪問,一旦被邀請寫文章,一定要謹慎再謹慎,務必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有個叫顧華的作家,忍不住和旁邊的張賢良議論:“拿彆人的錢,幫彆人寫文章,是人之常情。餘團長怎麼什麼都要管?”
張賢良可不敢議論餘切,閉口不言。
顧華搖頭道:“餘切雖然是團長,我們卻是去美國,他在美國沒什麼名氣,你怕什麼?”
張賢良還是不接話。
他和謝晉是朋友,謝晉告訴他,《小鞋子》電影在國外電影節拿到獎項後,整個滬市製片廠上下都喜氣洋洋,把餘切當做財神爺!
現在滬市製片廠、京城製片廠,還有八一製片廠——這三個製片廠是三尊大佛,三位老大,張賢良寫賺到錢之後,已經轉型為做影視生意的商人,他怎麼能得罪餘切呢?
顧華見張賢良一直不說話,暗道一聲晦氣,隻好也不說話。
這架飛機轉機漂亮國,而後抵達哥國的首都波哥大。當地已經為“訪問團”準備了盛大的歡迎典禮,礙於國際禮儀,大統領未能親自前來,但馬爾克斯和當地的法院院長守在紅毯門口。
墨西哥的國家電視台,哥倫比亞的媒體記者……通通都打開攝像機。
飛機一落地,階梯放下。隻見到穿著短褲和西服襯衫的餘切,第一個出來,朝著所有人揮手,笑容爽朗。
他孔武有力,體格健壯,簡直令在場人都大吃一驚。
這特麼像華裔富商來拉美地區度假來了!
墨西哥有個長期關注拉美文壇的主持人,當時就忍不住說了句“這是不可思議的東方高度!”其他人紛紛跟著學,把這一段寫在自己的稿子上。
餘切對他們來說,暫時還是個亞洲範圍內的陌生作家——沒什麼可寫的,非要寫,也隻能寫他這個人長得高。
餘切則看到一個格外乾癟、瘦弱的小老頭,正望著自己傻傻的樂,他立刻就明白了這是馬爾克斯,朝他伸出手。
階梯上有紅毯,這幾步走得格外慢。每一步都有無數閃光燈。
馬爾克斯也伸出手,道:“從你寄出那一封信開始,我就期待著這一天。”
後麵下來的人是錢忠書,錢忠書懂西語,正要說一句場麵話:“尊敬的馬爾克斯先生,東方的人民和東方的作家們,也期待和你的碰麵,我們早已經有你無數的崇拜者……”
沒想到根本沒來得及說這句話,餘切就道:“馬爾克斯,三年已經過去,我們信上麵說的事情,仍然是懸案……我問你,你如今是一個調查記者,還是一個作家。”
餘切竟然直呼馬爾克斯的大名,把他和馬爾克斯放在一起!
馬爾克斯卻激動道:“我是新聞調查記者,我向你發誓,我永遠是一個新聞調查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