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動的王安億打算將她在紐約的見聞寫成,發回國內。
“潛伏有一種不可言說的魔力,它真正把‘信仰’這一話題詮釋出來;故事中任何一個角色都有信仰,金錢的信仰、做官的信仰、過好小日子的信仰……它是寫給現代國人看的舊時代情書,就算是並不有興趣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餘則成是一個高潔的戰士,欽佩他的人格!”
最先看到這一文章的是另一位旅美作家嚴歌令(《芳華》)。
事實上,這一批中國女作家之所以可以去美國進行交流,最開始就是嚴歌令通過自己所在的美國大學進行學術邀請實現的。嚴歌令是高乾子弟,也寫過傷痕派的,很早就去美國紮根。從根子上,她顯然並不讚成餘切目前所寫的《潛伏》,也不讚成餘則成。
她聽說王安億來美國後不好好考察,卻忙著把大陸的諜戰介紹到國外,不滿道:“王安億,你簡直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你來美國,第一要務是學習世界文學的潮流,第二要務是結識一些名流——如今詩人北島就在美國遊學,寶島也有很多名人在此,你不應該浪費時間。”
“第三,你應該把大陸優秀的作家,介紹到美國去。我們現在的文壇熱鬨得很,彆人卻一點兒也不知道,也不承認,要是不走出國門,大家是不知道我們有幾斤幾兩的,我們自己也不知道。”
王安億聽後消停了一陣子,她不想得罪嚴歌令。剛走出國門的大陸學術界實力十分孱弱,許多明麵上由官方來組織的考察交流,實際是個彆教授、名人通過自己影響力來組織的。
得罪這個人,等於是斷絕了這一條路。
不料,她的老公又給她打了越洋電話,這通才控製在三分鐘內的越洋電話中,竟然出現了《潛伏》這一本。王安億永遠記得這一天!
因為跨洋電話格外昂貴,她老公把要說的話,都寫在了紙條上,還排練了好多次。
“安億,你是否需要錢呢?我這邊可以給你寄去一些。”
“不需要。”
“安億,這裡有一些家電和工具書,希望你能從美國帶回國內,我一個個念給你聽,它們是三洋的錄音機、西門子的電冰箱……”
“我都知道了。”
“……”
她老公越說越快,越說越急。原定三分鐘的通話,竟然提前說完。
意識到這一事情後,兩人都在通話中愣了兩三秒,王安億說:“還有些時間,你有沒有什麼趣事要和我分享的?”
她老公脫口而出:“《潛伏》!餘則成!”
王安億立刻如同被閃電擊中:“我也看了,我也看了!”
她情不自禁大叫起來,淚水也落下來。
電話掛斷前,夫妻倆的告彆並沒有用平時的情話,而是模仿起了諜戰中的代號:“峨眉峰(餘則成的前期代號)同誌,組織期盼你的歸來!望你平安!”
“收到,峨眉峰一定平安歸來!”
這通電話一打,王安億膽子又大了,啥也不管,又向當地的華人安利《潛伏》這一。嚴歌令忍無可忍,把她叫到麵前說:“餘切確實是好作家,你就算要宣傳他,也應該宣傳《狩獵愉快》、《小鞋子》這些有普世價值的……”
王安億不做什麼辯解,把《收獲》連載有《潛伏》的兩期放在嚴歌令這。“您看過之後再說。”
嚴歌令幾晚上看完這些,又把王安億叫來。這次她歎氣道:“這確實寫的好,我也很受感染,但你始終要知道,餘則成雖然好,我們的世界卻沒有一千個餘則成,卻有九百九十九個謝若林、吳站長和其他……”
“我們活在一個餘則成已漸漸離開的時代裡。”
最終,王安億把她在美國交流的見聞,以及《潛伏》受到的歡迎寫到文章中,發回國內。
這一消息再一次引發國內的轉載,評論家用“身邊統計學”,回憶起受到的歡迎,簡直無與倫比:
優秀的可以跨越國界,《潛伏》中商業性的元素,足以使得它被其他國家讀者所欣賞。
滬市本地的編輯李子運評論道:“正像是柯南道爾的中國讀者並不知道貝克街,也不熟悉蒸汽時代的英國倫敦,但並不妨礙他們喜歡上福爾摩斯和華生。”
《收獲》雜誌背後的出版社是滬市文藝,他們發覺,既然《潛伏》可以被華人喜歡,自然更會被東歐、朝鮮、甚至是南越等地所喜歡……巴老的一係列作品,當年出版到了世界各地,被稱為“旅行家”,也包括俄國、東歐等地。
餘切的《小鞋子》在中亞等地大受歡迎,已經顯現出他有這樣的潛力。
餘切的在日本受到追捧,在東南亞一紙難求,偏偏是在最應當看他的“老大哥”這裡,並沒有什麼動靜。這不是他寫的不好,而是因為此前存在實質性的物理壁壘。
大陸的,是無法出版到老大哥這裡的,而老大哥的,也被冷藏多年。這種情況,直到去年才有所扭轉。
去年張儷和陳小旭在餘切家長住,看到了一部引進自蘇聯的電視劇,那恰好是關係扭轉的標誌。
總是我們看彆人的,也該輪到彆人來看我們的了!
於是,滬市文藝請出業界的翻譯大拿,準備逐字逐句的翻譯《潛伏》這一。翻譯的稿酬一般為千字一到兩元,這一次卻漲到了兩塊五。一批翻譯家為了拿到《潛伏》的翻譯工作爭得不可開交。
許多原先和餘切有過交集的作家,紛紛找他聯係,希望他能把這一機會交給自己。餘切才發現,臥槽,整個文壇會俄語的人這麼多!
他才會個日語西班牙語,實在不能和這些人相比。
餘切在《十月》的編輯張守任是俄文專家,他本職工作是個翻譯家,他專程跑到了滬市來找餘切。
敲開門,一進來,張守任道:“餘切,我這是來……啊呀,你這怎麼還有兩個姑娘!”
可不是嘛!
宮瑩和古孜麗努爾,就像是特務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跑進來噓寒問暖。
正巧被張守任逮著了。
她倆不害臊,各自介紹起來:“我是滬市製片廠的演員,宮瑩(古孜麗努爾)。”
張守任忍不住皺眉頭:當年,他和王濛兩個人來滬市探望作家張閒,正準備代表作協嘉獎這位作家,卻被他老婆說了一頓出軌的家事兒,向他們告狀,令兩人尷尬不已。
作協主席王濛對這種事兒見得多了,都沒當一回事兒,老編輯張守任卻受到了很大衝擊,但作為編輯他守口如瓶,直到張閒死後才把這些事兒寫在文章中。
不管怎麼樣,張守任是來求餘切幫忙的。
他說:“餘切,我們和北方的老大哥已經有緩和,你的《小鞋子》能流入中亞就是證明。這個電影在捷克播放的時候,一些人拿著盜版的來觀影……說明你可以把書出版到這裡。”
餘切當然明白張守任的意思,也打算把這個任務交給他。
俄國人一定會喜歡這種,他們有一種受苦的哲學。整個社會讚頌“殉道者”、“苦修士”,這種獨特的文化審美是世界上很少見的。
餘切道:“你來辦事,我放心。”
張守任頓時大笑道:“我也要沾光了。雖然還沒有出版,但我仿佛已經看到了那種盛況。”
事實也的確如此。
當餘切寫出第三部分,準備為《潛伏》想一個好結局時,餘切留在《十月》編輯部的地址那裡,收來了一份特殊的禮物。
兩瓶頂級的紅酒和五萬美元。帶來這份禮物的是當時朝鮮在華的一個外交乾部。
《十月》編輯部立刻炸開了鍋:
“為什麼是五萬美元?”
“可能是餘切為了‘春雨行動’捐的那些錢?”
“餘切竟然捐了那麼多……人家給的也多呢!”
“不多,不多,這是一錘子買賣,意思是之後就不會再給版權費了。”
“——那不是虧了?朝鮮不是挺發達嗎?他們也乾得出用人的東西不給錢的事兒?”
“虧了也沒辦法啊,你還能找人家收錢不成?他們連導演都綁架了,知道嗎?就跟乾坤大挪移一樣!我聽說有個女導演被‘請’去那,哭訴道自己和丈夫分開了,沒辦法團聚……然後,他們心善,又把導演的丈夫也‘請’來。”
“這不是團聚了嗎?你要團聚,我給你團聚。”
“這種團聚,你愛去你去吧。他們太心善了,簡直是光芒萬丈,我受不了。”
……
五萬美金當然拿不到手裡麵,被換成了本幣,餘切真乃掙外彙能手。那兩瓶紅酒,卻被往返兩地的張守任想辦法從首都帶來了滬市。一瓶拿去送給了巴老,一瓶被餘切和張守任分了。
“乾杯!”
餘切和張守任兩個,如同牛嚼牡丹,一晚上把法國紅酒乾了個精光。這位鄰國的領導可能是個文藝青年,曾經發出感慨“如果我不是做了xxx,我應該是一個電影導演”雲雲。
不僅如此,他還真的導演了《賣花姑娘》這一電影,這部電影在整個大陸都很受歡迎,是真有文藝審美的。
張守任覺得這事兒太抽象了:“他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潛伏》看,我並不奇怪,你的到處都是盜版……我奇怪的是為什麼送法國紅酒,哪怕是送一根高麗參也好啊。”
餘切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送紅酒,說明人家喝得多唄,人家有個外號叫“品酒藝術家”。《潛伏》這個作品,原時空也被引入了朝鮮,成為國民級的神劇,餘則成是影響一代人的偶像,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現在不過是再次發生了一次,沒什麼奇怪。
張守任又談到了結局如何安排:“這是個難事兒。從曆史上看,去到寶島的地下黨們,大部分犧牲了;但我們是個故事,這樣安排未免太殘酷;如果餘則成繼續如魚得水,繼續做地下黨,被重點栽培,又違背了曆史,顯得果黨豬狗不如,還不長記性……難,真難!”
有什麼難的?
原著的結局是這樣的,餘則成和晚秋在寶島結婚繼續做地下黨,翠萍懷了餘則成的孩子,一個人抱著孩子在太行山脈凝望東南方——但是,餘則成和晚秋的結婚照沒有一絲笑意,照片也是黑白的。
其實是暗示他們肯定犧牲了。
餘切說:“開放式結局不就行了?餘則成確實被帶去了寶島,但是吳站長貪了一大筆錢,讓他去港地做企業經理,從政界轉去商界,說不定改開後往國內投資的這一批企業家中,就有個當初的‘餘則成’呢!”
“你意思是,餘則成假死了?”張守任很吃驚。“這怎麼可能,誰又能配合?”
“吳站長。”
“吳站長也來幫餘則成?餘切,餘切!你講講為什麼?”張守任急道。“難道的前麵,埋了什麼線索,我卻沒有看到?為什麼吳站長要配合他。”
滬市製片廠的這個員工宿舍是赫魯曉夫樓,磚房,隔音奇差無比。張守任的聲音在黑夜中穿透力挺強,餘切卻忽然賣起了關子,正在想怎麼安排。
不料,這一停頓,整個空氣如同死一般的寂靜,就像是有許多人在屏聲靜息。忽然他宿舍的門發出難以忍受的吱呀聲。
“誰?請進吧!”餘切說。
“鎖了~鎖著的~”門外邊兒道。
張守任快步去開門,果然是宮雪宮瑩兩姐妹,還有古孜麗努爾。她們露出特尷尬的表情:“我們不是有意來聽的。”又互相指責起來,宮瑩說:“都怪古孜麗努爾非得站門口!我看我姐姐太久沒回來,我擔心她,也跑過來了。”
宮雪道:“我是看見古孜麗努爾在這,心裡想,她到底在聽什麼……”
古孜麗努爾最尷尬,她說:“我就住在您隔壁,這宿舍隔音不好,我一聽故事就入了迷,但老是聽不清楚……就……就貼在門口。”
原來,她們都是來聽的。
這事兒讓餘切很感慨,驟然想起來馬識途講的事兒——民國時期,娛樂活動很匱乏。在茶館裡麵,如果有人擺了個特牛逼的龍門陣,整個茶館會鴉雀無聲,全望著抖包袱的那人,伸長耳朵去聽。
如果有人能經常造成這種效果,茶館的老板會免這個人的茶錢,給他奉上瓜子兒蜜餞,期望他能經常來。
張守任摸著下巴,心裡也暗道:餘切果然和張閒是不一樣的,他並非是憑借花言巧語來蒙騙彆人,而是實實在在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