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年的8月中旬,一個很普通的日子,忽然發生了這樣的消息:幾個日本的政客,“臨時起意”,拜訪了多年未曾公開拜訪的地方。
這件事情打破了過去的慣例,對當時整個亞洲來說都造成了較大的衝擊。
日本在這時候是亞洲的表率,是唯一的黃種人發達國家,向全亞洲輸出產業和技術;而且,有一些跡象表明,他們似乎是真的要改過自新,向前看齊。
畢竟就算在大陸,浩浩蕩蕩的青年交流活動還沒有過去多久。那些友誼之歌似乎還在耳畔回蕩,而現在卻成為彆樣的諷刺,這些照片無比直白的表明:一切並沒有變過。
經濟的富裕並沒有使這個國家變成理想中的文明之國,相反,似乎加倍的促使了一些人的野心。
當天,餘切就看到有報紙批評:“這種行為極端危險,正在醞釀不好的勢頭”;然後,更為嚴肅的報紙上刊登消息,把這一幕評價為“傷害了大家的感情”。
這可以說是很重的一個評價了。
一時間,山雨欲來。國內有大量赴日考察的學者和官員,學生也不少。比如,餘切這一屆的經濟係上就有人選擇了日本東京大學去留學,然後橫生波折,無奈留級一年。
原先熱情評價兩國友誼的乾部們,現在閉口不言;有個倒黴蛋乾部在日本考察途中,因為誤以為此次參拜是普通參拜,說錯了話,被火速撤職。
在日本學習圍棋的老聶也受了影響。
他打了個跨國電話給餘切:“餘切,我現在隻能勝,不能敗了。他們敢做出這種事情,他們就是我的敵人。”
“你不是一直都該是這種心態嗎?從我在日本踢足球的時候,就清楚的告訴你了。能對你有什麼影響?”
聶偉平抱怨:“我來日本這麼久,還是交了一些朋友。但這個事情的發生,讓我產生懷疑了,我不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你為什麼這麼認為?”
“日本這邊做了一個調查,結果顯示大部分人支持他們的政客這麼乾。這代表什麼?那些你平時見到的圍棋手、裁判、乃至於便利店的服務員,哪怕和你處了一輩子,你都以為是真正的朋友了,但隻要他們脫下麵具,他骨子裡麵隻要抓著機會,還是要對付我們中國人的,他們根本見不得我們好。”
聶偉平苦惱道:“我覺得我好像陷入到了絕境,我活在一個不能信任任何人的環境裡麵,現在我連吳清源都不敢相信——他真的希望我贏嗎?他也是日本人。”
餘切哈哈大笑。然後告訴聶偉平:“老聶,你得有點兒信仰。”
“這和信仰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餘切道:“人這一輩子要遇到很多事情,管你是求神拜佛,還是相信科學,或者是其他的,你心中就有個主心骨、方法論,你遇見事情就沒這麼內耗了。”
“餘切,你說的有道理,但是我不明白!而且,我因為失去了我的日本朋友而感到傷心,但我以為你會更傷心。因為你擁有比我多得多的日本朋友,其實我打電話來,本來是要來安慰你的……”
餘切笑道:“我看慣了這些了,哪裡需要你來安慰!”
“你才多少歲,你又看慣了……”
聶偉平吐槽道。
餘式雞湯沒有起作用,和常人想象的棋聖風範不一樣,聶偉平這個人比較抽象,他不相信雞湯。
聶偉平最後靠啥解決他的信任焦慮呢?
他們去日本訪問的隊伍當中,有一批日本鄉下的農村姑娘,聶偉平天天逗弄日本姑娘,而那些日本姑娘很崇拜他這個中國來的圍棋國手,終於給他心情整好了,緩解了他的焦慮。
他告訴餘切:“我現在講一句話,無論是什麼時候,日本人都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餘切卻真的信自己說的雞湯,而且馬識途也很相信。他把對話拿去給馬識途講,馬識途給出了很高評價:
“不卑不亢,不屈不撓!你說的好,隻要我們做好自己的事情,必然會走向勝利的。彆人可能是朋友,可能是敵人,我隻管做好我自己。”
也是在這個時候,馬識途寫完了他那本有關於“飛虎隊”的回憶傳記。他之前交給雜誌的那一部分文章,隻是回憶錄的其中一截。
原來老馬整天也不光是在打牌。
曆史上,馬識途寫的這個回憶錄有很多文章,後來被編纂為《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人》出版成書,裡麵有一部分,詳細寫了他一個地下d,怎麼和美國飛行員結識的。
飛虎隊就是美國當時招募的,專門在中國作戰,抗擊日本侵略者的飛行員。這個隊伍是當時國內大價錢招募來的“雇傭兵”,但也確實做出很多貢獻。
馬識途和飛虎隊這幫人見得不多,但每一次都很關鍵。他們在四十年代成為朋友,八十年代開放後又見了一次,再之後則是新世紀初:
於是,馬識途在大陸這邊出版了回憶書籍;而美國的飛虎隊,和飛虎隊的隊員們,則成立了美中航空遺產基金會,建設了飛虎隊友誼學校——專門為那些致力於中美友誼的美國青少年進行航空培訓。
馬識途恰好經曆了一個甚至兩個完整的周期:從敵人到朋友,從朋友再到敵人。
馬識途對這些事情,說來十分感慨:“我這一輩子是很有趣的,我年輕的時候讀書並不比你差,我第一次就考進了當時全國最好的中央大學。然後,在組織的號召下,我改換門庭,又考取了川大和西南聯大,川大出榜早,我很快在川大讀書了……”
“再然後,組織希望我能在西南聯大潛伏下來,我又從川大退學,重新就讀西南聯大,我正是在這個地方,和這些美國‘飛虎隊’,也就是美國來中國抗擊日本侵略者的飛行員們,進行結交。”
“一開始這種結交是有意的,後來我發現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我們在那時發展成了真正的友誼;再之後,局勢動蕩,國家對立,我們成為敵人;前些年,我們又成為朋友……”
說到這裡,老馬忍不住慨歎一聲,“唉!我懷念我的地下d生涯。”
他道:“我一直沒有說過最喜歡你什麼,我最喜歡的是《出路》。我們有很多老人,喜歡你的《出路》,不光是因為你寫了大團圓,還因為你在其中隱約透露出一種對積極進取的人的同情……你隱隱的讚歎那種生命力,其實我悄悄的告訴你,我也這麼認為。”
“我們都有自己逐漸形成的一個價值觀,和不可逾越的雷區,不論是什麼人也不能破壞它。”
餘切聽得很認真。
京城作協組織了一次研討會,餘切也參加了活動。這次研討會地點就在“小西天”電影院——對,就是之前燕大學生聚會的那個地方。
為啥要搞研討會呢?
《京城文藝》的李鐸覺得,將來可能有一批專門負責為影視化來創作的作家,因為現在的作家薪酬體係當中,編劇的工資要比寫的工資高得多,而且能很輕易的賣兩次錢。
一次當賣,一次當劇本賣。
所以,有必要看看現在的商業化電影。這也是文化部門下達的要求:電影也是文化部門應該推廣的產品之一,但它這個時代,表現得比遜色太多。
《小鞋子》的受捧,大家還是更多認為是原作品本身就優秀。
不少作家參與了這個會議。餘切,石鐵生、劉振雲,還有恰好來京城出差的賈平凸等人,還有一些軍旅作家。
既然都在小西天影院了,自然要看一些優秀的故事片,看個啥呢?
大家投票出來的電影是日本片《追捕》,這是個經典商業片。
小西天影院人滿為患,結果一進去,落了座,小西天的工作人員道:“對不住了,各位老師,咱現在不能放日本片。”
“為什麼呢?難道是因為裡麵有大尺度的鏡頭?”賈平凸道。
“不是!”工作人員說,“我們最近不能放映日本電影。不論是《追捕》還是什麼其他電影,現在都不能放了。您要放什麼電影都行,就是日本片不行。”
哦,眾人才恍然大悟。
當時呢,國內對這個消息介紹的不是很明朗,很多人他都不知道神廁是個啥,對這件事情的嚴重性,不是很清楚。
隻是覺得奇怪,還有可惜:
“我們看不成日本片了,就看其他的吧。”
眾人又開始投票。小西天影院裡麵有不少現成的故事片膠卷,羅列在一個名冊上。因為石鐵生非常喜歡看電影,閱片量很大,眾人就推舉出他來選電影。
他接過名冊左看右看,搖頭道:“不行,這些都不行!”
“怎麼個不行?”李鐸問道。
石鐵生望著餘切,說:“我最近看了餘切編劇的新電影,你們都知道,那片子是寫的我這種病,但是拋開這一層關係,這個電影也是很好的,我以為比《追捕》還要好;而名冊上的電影——《佐羅》、《多瑙河之波》、《勇敢的米哈依》……離我們太遠,真不如《小鞋子》。”
“我們從這上麵,學不到什麼。與其看這些東西,不如問問餘切怎麼寫出的。我渴求那種兼具商業性,但又厚重無比的。”
“大家說,好不好!”
好!
眾人頓時就起哄了!
餘切隻好上台把他怎麼寫出的過程,再重複一遍。這個是一個定製,某種程度上,沒有慈善行動,就沒有這一篇。
大家又對餘切在日本的經曆感到好奇:“你在日本募捐了好幾百萬,說明日本有很多支持我們的人;但是,咱們現在又忽然鬨成這樣,連電影也看不成了,這到底怎麼一回事?你以後還能去日本嗎?”
餘切說:“我合作的出版社是岩波出版社,這是個專門出版海外作家的日本本地書商,類似於咱國內的滬市譯文,他們處理起來很有經驗,而且說到底,我的受眾,也不是日本的大眾書迷。這事兒對我產生不了什麼大的影響。”
李鐸道:“那假如事情進一步發展,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怎麼辦?”
事情顯然沒發展到那種地步,但餘切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雖然沒國界,作家還是有國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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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個事情,整個下半年,兩國文化方麵的交流都停擺了。去年那種熱鬨的狀態一去不複返。大批大批的訪問團在日本呆到了八月份,本來按照計劃,還得再考察一段時間——然後就忽然調轉方向回國。
所以老聶為啥能在曆史上,被捧到那種地步呢?
這是有一個前置因素在的。
其他國家也爆發了反對聲浪,不論是韓國、馬來西亞、還是朝鮮……通通發文批判。日本國內也受到影響,餘切的《新現實三部曲》本來於9月份,要在日本東京出版,現在卻不得不延遲到11月份。
去年的同一時期,餘切的《狩獵愉快》已經在日本出版了。
岩波出版商的綠川亨解釋這事兒:“《大魯迅全集》在日本戰敗之後,反而更加得到追捧!當風波過去之後,您的作品一定能有更好的銷量!”
“真正的文豪,是可以穿越時間長河,而仍然具有生命力的。”
甭管這個日本書商怎麼鬼扯,餘切今年的收入不得不延遲了一些交付。
這事兒讓他想起了:是否可以挖掘其他國家的市場?
在日本都拿到芥川獎了,已經走到頭了,而其他國家還有那麼多獎項可以去拿。餘樺、管謨業這些人將來在意大利、法國這些地方刷獎,我怎麼就不能提前十年去布局呢?
他的心態還是很平穩。
另外一邊,搞水利的林炳南卻有些破防了:因為這個事情,也影響到了一些日本援華的專家。大家原先是相互信任的,而現在卻產生了間隙,恐怕一時半會兒好不了。
“你原先說貸款存在陷阱,我還覺得是一半的可能性,現在我已經認為八成、九成。”
他向餘切回憶起了自己過去在日本學習的經曆,然後給出一個結論:沒想到變得這麼快。實際上,與其說這是一場信任危機,那種美好的時代不再有了,不如說,一開始就不存在這種美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