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拜鬼風波已經實質性的影響到了文化交流。
將要簽訂的一係列貸款協定,需要重新更改細則,而且日本援華的專家也要重新分配項目——像世紀大壩這種項目,恐怕幾乎不敢再用日本專家的意見。
三峽工程的泥沙淤積論證項目組,在中下遊段的一批研究員回首都進行彙報。他們原先根據自己的考察結果,對建設世紀大壩相當樂觀,然而,在考察期間卻發現,比起技術問題,更麻煩的是社會上的接受程度。
曆史上,這個工程論證了十來年,一直到94年正式開始建設時,仍然有許多異議,直到98年南方爆發了史無前例的特大洪水,損失財產和無數生命,然後才徹底統一了意見。
而現在技術也開始成為問題了,因為這個風波嘛,外國專家是不能加入的。不論是被動還是主動,在建設過程中迫切的需要防患於未然,這進一步拖延了程序。
林炳南很悲觀:“你說我死的時候能不能看到這個事情(指開始動工)?我們才做一些先期調查,已經發生了這麼多的波折。日本的貸款拖延了,要重新談;日本的專家跑了,沒辦法來……”
餘切安慰他:“偉大的事情總要有偉大的過程。”
這批研究員彙報過程中,特彆強調了餘切寫的那個貸款論文。麵對中外的各家媒體,林炳南道:“我們做什麼事情都是第一次,第一次主動走向世界,第一次引用西方國家的技術和貸款進行基建……我們要做的功課還很多。”
“在國外提供的長期援助貸款中,彙率成為我們完全沒有預料到,但卻至關重要的因素。我們可能已經交了一些學費,還好沒有一直交下去。”
林炳南做的彙報還沒多久,日元就開始升值了。
八月末,一條令世人震驚的消息傳來:美、日、聯邦德國、法國和英國攏共五個發達工業國家財政部長,和央行行長,在下個月的紐約廣場飯店舉行會議,達成五國政府聯合乾預外彙市場。
新聞一出來,在隨後的一個多月中,日元即從近三百日元兌換一美元,狂漲到兩百五十日元兌一美元。
餘切知道,在協約簽訂之後,日元還要升值到200日元兌換1美元的基準線,並最終在三年內最高達到120日元兌換1美元,這個事情導致日本的gd以美元計價,三年內翻了一倍還多。日元升值的幅度,甚至可以用月度來換算,可謂是空前絕後。
這是連日本人也想象不到的事情,他們會在隨後的幾年內陷入到無窮無儘的狂歡中,財富憑空增長一倍,將泡沫推升到巔峰,然後用三十年還債。
餘切居功至偉啊。
如果沒有他又是寫,又是寫論文,即便是早商定對外貸款哪怕一個月,最終都會造成更長久的損失。
於是原先三峽工程的泥沙淤積論證組的這一批專家,就把彙報變成了慶功會:因為工程雖然遙遙無期,卻有可能意外節省了大量成本。
貸款重新簽了,外國專家也跑了,結果卻是好的。
餘切受邀參加他們的慶功會,一些報告記者和報告文作家也跟著前來。林炳南作為項目組的組長,代表所有人朝餘切敬酒:
“同誌們,《落葉歸根》寫的好,《小鞋子》寫的好……都沒有實質性的影響我們的項目,但餘切的論文卻影響到了!”
“我知道厲害的作家往往多才多能,也有同時在多個領域做出貢獻的人物……也許餘切就是這樣的人。”
會上掌聲如雷。
餘切也喝得大醉。
上一次他這麼開心,那還得是老山前線回來的那天晚上。
歡慶之餘,眾多研究員們又開始沮喪。林炳南道:“人的一生是很短暫的,從1983年開始,我們已經用了好幾年全國各地到處跑,也隻完成了工程前期論證的一小部分……全國其他地方也在進行考察,有許多個項目組,這個事情最早要到86年,才能由中央進行定奪。”
“所以,我們的成果可能要被封存,我們的努力說不定就白費了——也可能將來重新被啟用,可能是八年,可能是十年!崇明島連接到陸地的那一天,根據我們的函數來算,要幾百年,我看不到了,但我希望能看到我們的研究有用武之地。”
林炳南這話說完,很多人都忍不住落下眼淚。大家都要重新回到天南海北,再下一次進行建設,那都換了一個建設團隊了,不知道這些人看到他們這些“前輩”做過的先期論證研究,到時候是一個什麼樣的心情。
因為前期的動蕩,國內的水利工程師培養青黃不接,這一批工程師的普遍年紀都挺大,有的還是五十多歲後重新去國外進行培訓的……十年之後這樁大事肯定不可能是他們來完成了。
餘切安慰他們:“我不是水利專家,不知道你們能不能成,但我祝願你們的事業能夠成功。”
大家共同舉杯,念起那一首詩:
“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
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
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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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也要離開了。
老馬在餘切家觀察了大半個月,還誤打誤撞,碰到了餘切除了寫之外的另一麵,他感慨餘切今後要是做住建廳廳長,肯定比他做的要合格。
老馬自嘲:“和你比起來,我把數理化都忘光了,簡直是錘子都不懂;但是我好歹沒有不懂裝懂,沒有造下什麼孽。”
老馬所在的五十年代,許多作家們都有一個仕途夢,政府也很優待他們,想辦法讓他們發言。許多人發覺自己不是這塊料,折騰了一段時間無果。川籍詩人流沙河原先做過副市長,發覺自己根本不會行政工作,流沙河八十年代被調去做川省作協副主席,因為這段過去的經曆,流沙河從來不去搞行政工作,甚至連作協的會議都不參加。
天天呢,就當宅男,研究詩歌——餘光中這個寶島詩人在大陸的名氣,最早就是流沙河捧起來的,餘光中是流沙河的筆友。然後流沙河也寫詩歌,又發現自己寫詩也不行,臥槽,哥們怎麼啥啥都不行?
這個老頭eo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啥真正的才能。
流沙河最後在蓉城圖書館做了個固定講師,這就是他生命最後的職業。
所以老馬倒很欣賞餘切讀碩士,讀博士,最後當大學教師的路子,反正很多作家最後都是去講課,收徒子徒孫,憑名氣混日子,餘切直接一步到位了。
而且餘切隻管寫,做研究,反而還做了些真的事情。這次的日元貸款的研究就搞得很好,幫國家避免了不少損失。
馬識途說:“餘切,我已經對你不能滿意更多了,唯獨就是你走的太順,我心裡麵總有隱憂。”
“我現在雖然經常去打牌,但我分得清楚,我始終是一個寫的小作家!我這一輩子聽到的最有趣的故事,就是年輕時做地下黨,在茶館聽到的離奇事,那些老百姓個個都是故事家,在茶館,你的故事不精彩,是沒有人願意陪你喝茶的……我最想寫的東西,也是這些。”
他道:“假如我能擺一個這麼厲害的龍門陣,讓整個茶館的兄弟夥,都來為我喝彩,那比我和領導打牌,做什麼中華詩詞會的乾部還要開心!”
說歸這麼說,馬識途和餘切一起,最後還是去中央打牌,因為他的老鄉召喚他了嘛。
“馬老弟,要回去了?”喬公問他。
“回去了,回去了,我先去滬市開會,然後再回萬縣。”
“好啊,你也回家了。”喬公的眼裡滿是羨慕,然後問餘切:“以前隻曉得你寫厲害,沒想到搞起研究來,也很有能力!”
“過獎了,我也是陰差陽錯。我在燕大讀書,這個地方能人太多,一有什麼想法,總是能得到很多人幫我。”
聽到這話,喬公點點頭。
“你那個春雨行動,到現在已經可以說成功了,你自己還搭了幾十萬,用的你一部分稿酬。我現在聽人說你的,在日本延遲發行了,肯定要影響你賺錢,你要不要少捐一些錢?”
少捐錢?那我不是詐捐嗎?
餘切道:“事情都做了,肯定要有始有終。捐款已經進入了正軌,以後和我沒什麼關係了,但我承諾過的不能食言。”
“——這本來不該是個人來出錢的!這本來是zf來想辦法!隻是我們這樣窮,太多方麵照顧不到。”喬公說到這裡,忽然忍不住站起來,在房間裡麵走來走去,歎氣道:
“我原先給你頒茅盾獎的時候,當時就說過,我說,你可以不用捐那麼多錢……但是我再想想,沒有你來帶這個頭,你先捐了錢,恐怕也搞不起來。”
“隻是,我覺得個人不該出太多錢,因為你是憑勞動來賺的錢,憑你的本事賺的錢——還大多賺的外國人的錢。你的富裕,不應該是恥辱,無論你因為憑本事過的多麼好,也不應該受到指責。家憑文字賺錢,科學家憑專利賺錢,這是應該的!你們為了做好事,捐出自己的錢,反而是大家應該慚愧的。”
餘切笑道:“但眼下確實沒錢,哪哪都難。小兒麻痹症,或者說脊髓灰質炎,本來就是個小眾的疾病,如果這個讓社會來組織,是不是其他的也該組織?全世界的病太多了,不現實。”
餘切真心實意道:“我沒有覺得我做了多大的事情,我也是受到朋友的求情,我嘗試了一下,沒想到竟然真的成了。既然都成了,我肯定不能再倒退了。”
“每個人都做了事情,都儘了自己的力。巴老有個小孫女叫端端,她捐了一塊錢還是八毛錢?我記不得了,但她和我是一樣的。”
“那我也應該為你這個事情捐錢!”喬公道。
他讓喬南代替自己,到兒基會的門口捐了一筆錢。然後,這樣還不夠,不久後,餘切收到了一幅“春雨行動”的題字,是寫給餘切的。
餘切沒有私自保留,而是直接捐給兒基會,兒基會卻不敢拿,而且像是早被打過招呼一樣,對餘切道:
“餘老師,您以後再有什麼想法,不需要再請出那個東南亞大富豪了!”
餘切道:“那萬一你們又踢皮球怎麼辦?”
“那不是踢皮球啊,隻是沒這樣的先例!”
“這不就是踢皮球嗎?”餘切道。
“我們錯了。但以後再也這樣的行動,儘管提出來就行。”
餘切就把這幅字拿回家。
馬識途調侃道:“這四個字寫的好,字好、事好、人也好。你該把這字供起來,以後其他不識相的來,你就給他們看這個字,他們要嚇得屁滾尿流。”
餘切說:“我以後到了您這個年紀,可能就搞個博物館,把這些東西拿去免費給公眾參觀。它是我的,其實也不是我的。”
“好!”馬識途很高興,“我也送你個禮物,你過些天就知道了。”
“您觀察我這麼久,滿不滿意?”
“滿意,滿意極了!”
話是這麼說,馬識途還是擔心餘切從此滿腦子打橋牌了:須知道,他真正的依仗,正是那些寫信給他的無名氏讀者們,然而這種道理不是到了年紀的人,是不容易理解的。
老馬不願挫了餘切的銳氣。這也是他對餘切最後的觀察。
《小鞋子》這片大受歡迎,滬市製片廠正在搞慶功會,邀請餘切來滬市。恰好,馬識途也要去滬市開會。
師徒倆這段時光,是在船上度過的。他們從北到南,有時坐船,有時乘車,馬識途講他年輕時做地下黨的事情,餘切聽得津津有味。
餘切則講自己現在被好幾個女性喜歡,這當然是正常的,有的知難而退,還有的仍然在堅持。餘切老老實實把一切道來,老馬道:“我希望你最好是擇一而終,但你要是沒有,我也會承認,畢竟是喜歡你的。”
說到這裡,老馬講起他的感情史:
“我年輕的時候,原先喜歡過彆的女人,但是在那種年代,我自己曉得不可能,沒有成。”
“為什麼?”
“你想想我的成分,我是個地主家庭嘛,怎麼和另一個大小姐在一塊兒呢?其實我家比地主還要強一些,馬家是個大家族,我讀的小學,是我們自己家的私塾!整個縣城,有一大半是我們家的地。”
餘切當上了捧哏,豎起大拇指:真厲害!你這得是豪強級彆了。
這種家庭的馬識途鬨革命,背叛自己階級了屬於是。
“組織後來給我分了個老婆,其實是我的革命戰友,我們之前不認識。我是當地的書記,她是特委委員和我的秘書,但是我和她相處的久了,我也有感情了,我們像真正的夫妻一樣。”
“我那個師母?”
“是的,你的師母。我們結婚時,沒有結婚證,沒有雙方的收入和支出,我們自己許下諾言,那些話我到今天都還記得……”
馬識途回憶道:“我們不必登報,要求社會的承認,這個社會的本身,我們就不承認。我們並不怕法律來否定,我們藐視這法律不值一文;我們不會離婚,除非誰做了前線上的逃兵。”
“——好!真好!”餘切忍不住鼓掌。這和一部電視劇《潛伏》很相似,事實上,這個電視劇當年剛出來的時候,就有人指出,這和馬識途的經曆很相似。
“你師母是個很可愛的人,才二十幾歲,就被果黨整死了,她死的時候,沒有求過饒,沒有吐出我一個字……人們後來都當她很堅強,隻有我知道,她一開始連老鼠也害怕。”
馬識途說到這裡,忍不住掉下眼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