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懷蕉的迷津不僅沒有得到指點,心中反生出了更多的困惑,她隻起身告辭了,起身走到屋外,因為添了心思,就丟三拉四了。她忽想起她的竹籃忘在了夢張婆的床邊,就返身急火火地衝進去,她的高大健碩的身軀刮起一股風,不留神間竟將小飯桌上的煤油燈刮滅了,那股風還刮到了夢張婆的額頭上,夢張婆感到了一瞬冷颼颼的寒意。
苟懷蕉摸索著想把煤油燈重新點亮,夢張婆說:“算了,黑著吧。”
苟懷蕉摸起竹籃,拿在手裡,走出小屋,走到巴掌大的院子裡,正要出院門,卻聽得夢張婆打了幾個老邁的噴嚏。她沒多想什麼,在夢家灣的村道上如入無人之境地昂然走著,走回了她那孤身一人形影相吊的家,那掛著她與夢獨的又長又寬的結婚照片的家。
她拉亮電燈,看著照片上的夢獨,夢獨在燦爛而單純地對她笑著,無辜地承受著她滿含恨意的目光。她冷冷地笑了兩聲,自言自語道:“夢毒,你想不到吧,你想不到俺就是這個家的主人。”
她翻開好幾本書,互相對照著查看,再度陷入夢獨的迷宮之中,她在一張紙上不太工整地寫下四個字:夢獨,夢毒。看著看著,她發現這四個字的每一個筆畫都變成了一條坑坑窪窪布滿荊棘的路,這一條條路互相交叉縱橫糾結,也形成了一座座迷宮。她似說似罵道:“毒,獨,真毒,真獨!”
第二天下午,苟懷蕉帶了幾刀火紙,一把香兩支白燭,來到了夢獨的墳前。這是她第二次來到夢獨的墳上。第一次是夢向財帶她來的,當時,夢向財看了看墳頭,眼光裡充滿疑惑,不明白墳頭上發生過什麼,接著臉上現出恐懼的表情,嫌怕嫌臟似地匆匆走了,隻以為是自己記性不好,或者是誰家清明節來添墳時添錯了墳頭。
夢獨的墳頭上,長了幾株野草,野草上開了十幾朵鮮豔的各色野花兒,招來幾隻蝴蝶落在上麵。苟懷蕉看見了,生氣地趕走了五顏六色的蝴蝶,又氣衝衝地拔掉了那些野草,左腳在野花上又踩又踏,罵道:“你個花心的夢毒,活著想當陳世美,死了還招蜂引蝶。”
一會兒過後,苟懷蕉平順了氣息,點燃香和燭並插好,然後,她將幾張火紙在燃著的白燭上點著,蹲在墳前,把幾刀火紙緩緩地燒成灰燼。平地上起了一股風,把灰燼刮起,揚起的灰燼一下子將苟懷蕉包圍起來,她毫不驚慌,閉著豆莢般的眼睛,任灰燼圍著她打了幾個旋,然後,旋到了彆的地方,再然後,消弭了。
她蹲得腿腳有些麻木了,一屁股坐了下來,卻被幾個蒺藜紮疼了,重又起身,扒拉了幾下腳旁的雜草和泥土,罵了幾聲夢獨也罵了幾聲蒺藜,方重新坐下來。
坐在夢獨的墳前,看著夢獨的墳頭,苟懷蕉嘴裡念念有詞,她吐出自己的一片苦心,又數叨出夢獨的各種罪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而在重複的過程中,又加入了新的內容,接著,再重複,再添加,再重複,似乎要無休無止下去……
末了,苟懷蕉說:“夢毒啊夢毒,你到底跟俺唱的是哪一出戲。自打成親那天起,你就經常騙俺,你不會還在騙俺吧?俺想掐算掐算你現在在地底下怎麼樣了,可為什麼俺老是陷進你的迷宮裡?你說,這是為什麼?”
不知不覺,苟懷蕉竟在夢獨的墳上耽擱了大半個下午。天色暗下來了,但卻並無餓意。她有些累了,身累,心也累,頭腦成了一汪混沌。她想休息休息,可是想了想,這個下午,她不過是說了些話,燒了些紙錢,怎麼就犯起累來呢?她看著夢獨的墳頭,似乎看見墳上的頭顱幻化成了夢獨的臉,曾令她喜歡,但後來卻令她憤慨、惱怒。
睡意襲來,苟懷蕉身子前傾,撲倒在夢獨的墳上,片刻功夫,睡著了,一陣陣鼾聲如雷貫耳地在恥辱墳地上響起。好在,這裡基本無人光顧,否則定會嚇掉膽魄。
在睡眠中,苟懷蕉翻過幾次身,醒來時,是仰麵朝天的。
一夜好睡,這一覺睡得又香又長,連露水打在她的臉上身上,苟懷蕉都一無知覺。她醒來時,居然黎明已過。
苟懷蕉坐起身來,理了理蓬亂的頭發,但頭發還是蓬亂著,上麵粘了幾根黃黃的草葉。她有些發懵,竟一時弄不清是早晨還是傍晚,像是又回到了昨天。半晌過後,她方醒悟過來,一個夜晚已經過去了。想到自己竟然在恥辱墳地睡了一夜,她先是驚了一下,但馬上就鎮定下來了。
苟懷蕉抬頭看了看天,天空跟這塊令人唾棄的墳地一樣,跟她的心情一樣,灰陰陰的,欲晴不晴欲雨不雨像是覆了一層塵埃。她拿起裝火紙香燭的箢子,朝夢家灣走去,朝家走去。
走在夢家灣的村道上,遇到相熟的人,互打招呼。有人便注意到了苟懷蕉粘了草葉的亂發和她那張黑黃的臉,那張黑黃的臉頰蒙上了一層灰色,像是蒙了一團鬼氣,可是額頭卻黑得發亮。
兩三個長舌婦聚在一起,有人說昨兒個半下午時分苟懷蕉去夢獨的墳上上墳,可像是沒有看見她回來哩,莫不是在墳地上睡了一夜?另有人說,興許是真的,她身上火氣旺,連神鬼都怕她哩;又有一人趕緊擺手製止,說彆說了,在苟懷蕉背後說她,倘被她知道了,可是不得了的,她會下蠱哩。幾個長舌婦閉上嘴巴趕緊散開了。
在墳地上沉睡了一夜的苟懷蕉似是受到了土地和黑夜的陰氣的滋養,雖然心情灰暗,可是胳膊腿兒卻像是長了力氣。當她走到家門口時,一條狗正在門口下臥著,見到苟懷蕉來到後,趕緊起身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連個“汪汪”聲都沒敢發出來。
苟懷蕉活力滿滿,可是,夢張婆在這個早晨卻起不來了;昨天早晨,她還能掙紮著將老身挪下床,還自己一次性煮了一天的飯,隻是胃口極差如貓似地吃過一點兒,她沒想到,這個早晨身子竟粘在床上動不了了。
夢張婆卻並未害怕,並未慌張,因為,她昨天,不,前天晚上,她早已生出準確的預感,並且在昨天把準備了多年的壽衣板板正正地穿上了身,靜待死神的召喚。
準確的預感是前天晚上突生出來的,當時,苟懷蕉的身軀刮起一股風,刮熄了昏暗的油燈,也刮得她的額頭一陣寒意。苟懷蕉走了,夢張婆卻打了幾個有氣無力的噴嚏,噴嚏打過後,她心裡咯登一震,暗叫一聲:“不好!”
當夜,夢張婆就感到身上的熱力和能量在減退,似乎是被什麼給吸走了,還在吸,一點點地吸呢。她便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