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的,那座屋宅不再被夢家灣人稱作“夢獨家”了,而是被稱作“苟懷蕉家”。
起初,苟懷蕉在她的家裡一個人出出進進,她既到地裡乾農活,也操持家中事務,把一個人的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有時,逢趕集天,她會去往集市上,與苟娘一同出攤,有時也會單獨出攤。
苟懷蕉在夢家灣建立的人脈比以往降溫了不少,原因是一部分人脈是未出閣的閨女家,一個個嫁到外村去了,好在另一部分人脈都是嫁到夢家灣的已婚女人,這些女人一輩子拴在夢家灣,但這其中的有些人,卻對苟懷蕉生出忌憚之心,有意無意地疏遠著她,不過,還是另有一些人心中並無忌諱,她們會到苟懷蕉家拉呱兒,說說笑笑,苟懷蕉家儼然成了她們的樂園。
時日長了,人們還是注意到了苟懷蕉的變化,她此番歸來後,不止性格上變得沉悶了些,連衣著打扮上也極其沉暗,每天裡穿著的衣服不是黑色就是灰色,不知以往略帶靚麗色彩的衣著放到了何處。極個彆自以為與苟懷蕉知心的女人,勸苟懷蕉說:“你這麼著為夢獨,不值。”
“什麼值不值的,各人有各人的命,這就是俺的命。”
有一天,幾個女人進到苟懷蕉家,看見屋子裡迎門掛了一張放大了的彩色照片,竟然是苟懷蕉和夢獨的合影,兩人身後的背景上,有一個大大的紅色的“囍”字。
無知無識的鄉下女人頭發長見識短,自是推敲不出也斷斷不會推敲這張照片的來曆,她們一迭聲地問苟懷蕉:“原來你跟夢獨是正兒八經結了婚的呀?隻是沒辦婚禮啊!”
苟懷蕉蒙她們道:“俺跟夢獨當然是結了婚的,俺倆是旅行結婚。你們好好看看,他那時候對俺有多親密。”
“夢獨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啊,混出個好前程,就想甩掉結發的妻子。”
苟懷蕉強調說:“俺倆是事實婚姻。”
“這照片拍得真好看哩。”
“是夢獨長得好看。”有個女人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句不得體的話。她自知失言,趕緊住了口,但還是看到了苟懷蕉射來的斜斜的目光。
苟懷蕉說:“俺早就說過,俺不能像夢獨那樣說話不算話,俺生是夢獨的人,死是夢獨的鬼;話說回來,他夢獨生也是俺的人,死也是俺的鬼。等俺死後,俺就讓彆人把俺跟夢獨合墳。”
“夢獨是被埋在恥辱墳地裡的,那不是祖墳所在地。你跟他埋在一起,不是受夢獨連累,受到旁人的斥罵嗎?”
“既是做了他的鬼,受彆人斥罵那也是活該,命中注定。”苟懷蕉一本正經地說道。
有關夢獨的流言再度鑽入了夢家灣的角角落落,連夢家灣外的彆的村莊也有人得知了流言,流言說,夢獨的確是跟苟懷蕉結了婚的,他們是旅行結婚,還拍了大照片哩;接下來的流言就是夢獨的欽慕榮華拋棄糟糠另覓新歡。
人,總是盲目跟風的,在跟風的過程中,又總是不動腦子的。夢家灣人便說,苟懷蕉真是大義大德,竟然為了個一文不值的夢獨守寡,可惜啦,可惜啦。
隨著原來的“夢獨家”變成了現在的“苟懷蕉家”,這座屋宅的煙火氣息在逐漸變濃,何況,來到這裡的,不僅僅是苟懷蕉殘存在夢家灣上的人脈,她的雙胞胎哥哥苟懷砣及她的姐姐們也會隔三岔五來看看轉轉,甚至瞎眼苟娘也會來到這裡。
但,大部分夢家灣人還是對這座屋宅心有餘悸,一想起這座屋宅裡接二連三地死去那麼多人——他們害怕無端地被陰魂附身;再一想到傳言裡的苟懷蕉能通陰陽還會做蠱——他們就更有些害怕了,生怕做蠱做到他們的頭上。
苟懷蕉的生活如同白晝與黑夜。白天,無論家裡有無熱鬨,但是到了夜間,她的屋宅裡就寂靜下來了。在一盞十五瓦的昏暗的電燈光下,一身黑衣或一身灰衣的苟懷蕉,在屋子裡踱過來又踱過去,她回想著在這屋子裡曾經發生的與她有關的一切情景,她似乎感覺到夢獨的氣息依然在這座屋宅裡輕輕回旋著。踱得累了,她坐下來,翻開《萬法歸宗》或《易經》或《魯班書》,對著一本字典,一字一句地精心研讀起來。
與許多個行業一樣,文憑不等於水平,水平在於見識更在於曆練。多年前,連苟懷蕉自己也不會想到,她竟會在這條路上走得這麼遠,她仍然想不明白,為什麼她還是會迷失在夢獨錯亂的生辰八字裡?不把夢獨扒拉清楚,她的心裡就像沉著一塊巨石,直往下墜,墜得她生疼、流血。
她需要繼續破譯。她早經明白了,在完全破譯出玄機之前,她更需要積累,需要探路,需要不慌不忙地進行求索。
儘管苟懷蕉在集市上,她所開辟的市場已經超過了苟娘,有人慕名而來專門找她問卜前程,但是在夢家灣,人們還是更信奉夢張婆。夢張婆為夢家灣做出了貢獻,她在夢家灣有著堅實而雄厚的群眾基礎,夢家灣人需要答疑解惑時,還是依著多年不變的慣性找到夢張婆,他們對於夢張婆已經達到了迷信的程度,夢張婆並不多說,隨口吐出幾個字,人們就圍著那幾個字去尋找,常常果真尋找到了丟失的物件或者化解了讓他們不得安寧的煞。至於夢張婆有多大年紀了,夢家灣人不知道,連夢張婆自己也快忘了,她說,夢家灣除了她自己以外,全是她用雙手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這話當然有些誇大了,因為多年來,呂蒙縣醫療大發展,婦女生孩子都去到大醫院裡了——可夢家灣人並不反駁,大人們說,要不是夢張婆把大人生下來,又豈能讓如今的年輕人去到醫院裡把小孩子生下來,歸到根兒上,還是夢張婆接到人間來的。
於是,夢家灣有人說出了個大約的數字:“夢張婆老人家怕是得有一百歲了哩。”
立刻有人表示反對,說:“何止一百,最起碼得有一百一十歲了。”
夢張婆無疑早就成了夢家灣的活化石。
夢張婆雖然行動不便,但是頭腦依然清楚,眼花但耳朵卻好使,說起話來舌頭和牙齒仍能配合得很好,更令人驚異的是,她的滿頭的白發裡,竟然有一小撮發根變烏了,蠻有些返老還童的征象。
在這之前,苟懷蕉是聽說過、也見過夢張婆的,但在心裡從未有過對她足夠的重視。想到夢獨也是夢張婆接生到人間來的,興許,向夢張婆討教一二,能讓自己在夢獨的迷宮裡摸出點兒門道?
苟懷蕉拎上兩包蜜三刀糕點,放到小竹籃子裡,於一個夜晚,臂挽小竹籃,鄭重其事、小心翼翼地邁入了夢張婆的家門。
夢張婆難得用電燈,雖然她作為五保戶,夢家灣早就免費給她安了電燈,但她還是堅持用煤油燈,豆大的亮兒,把小小的屋子映出淡淡的橙黃。
夢張婆正躺在床上,靜靜地數著過去的日子,想著她接生下多少生命,又送走多少生命,而她還活著。
苟懷蕉坐到床邊,說出一個生辰八字,請夢張婆幫著掐算掐算。
夢張婆說:“這個八字太硬太硬,要是算出來,會折壽的。這是毒兒的八字。”
苟懷蕉沒有再繞多少彎子,說自己雖然不是敲鑼打鼓被夢獨娶進門來的,但也是夢獨事實婚姻的妻子,如今成了夢獨的寡婦,她想知道夢獨出生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夢張婆說:“發生了什麼?你問夢家灣彆的人不就成了?本來,俺是跟夢守仁兩口子說過彆把那夜的事兒說出去的,是他們兩人嘴上的門兒把得不嚴,還有他們的兒女也亂說,最後,夢家灣人就什麼都知道了,弄得好像是夢獨生下來就成了個壞人。”
苟懷蕉說:“俺想聽到那些話從你老人家口裡親自說出來,俺才願意相信。”
夢張婆立時感覺到了苟懷蕉的難纏,歎了口氣,道:“唉,那一夜,風緊,雷,電,雨,還有掃把星,什麼怪事兒都出來了。聽說,還死了一個唱戲的人。彆的,沒了,沒了。唉,夢獨生下來,是過了生死關的,不容易哩,誰會想到,小小年紀還是走了呢?”
苟懷蕉說:“俺算夢獨的前程,算著算著就算斷了,算不下去了。”
夢張婆說:“一個死了的人,還能有什麼前程?夢獨的生辰八字太怪太硬,俺沒給他算過,也從來不敢算。你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明知道他死了,還給他算命。給死人算命,也會折壽的。”
苟懷蕉說:“什麼折壽不折壽,夢獨就是俺的克星。”
“那你咋就跟定了他哩?”
“俺認命。”
“那就怪不著他了。”
苟懷蕉的迷津不僅沒有得到指點,心中反生出了更多的困惑,她隻起身告辭了,起身走到屋外,因為添了心思,就丟三拉四了。她忽想起她的竹籃忘在了夢張婆的床邊,就返身急火火地衝進去,她的高大健碩的身軀刮起一股風,不留神間竟將小飯桌上的煤油燈刮滅了,那股風還刮到了夢張婆的額頭上,夢張婆感到了一瞬冷颼颼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