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像是一個詭異的輪回。不知是天意,還是人為,夢獨到達的終點,正是四年前他的。兜兜轉轉、磕磕絆絆一大圈,他回來了。
大巴車停靠之處正是呂蒙縣人武部民兵訓練基地。
由於天已黑透,送兵軍官和人武部軍事科工作人員決定,第二天辦理老兵們的交接手續,包括檔案材料的轉交等等。
兩名軍官並不是第一次送老兵回家了,但卻是第一次遇上像呂蒙縣人武部這樣對此項工作如此負責的工作人員,他們竟然專門派大巴車到地區城市所在地迎接退伍返鄉的老兵們。
人武部軍事科長對兩名送兵軍官說:“我們呂蒙縣是建國以來從未被退過兵的縣份,差不多是全國獨一縣了吧?還有,我們縣哪,已經連續多年被評為全國的雙擁模範縣呢。”
根據人武部的安排,退伍老兵們這一夜就暫住在基地大院裡,就是他們入伍前那一夜曾住過的一麵有牆一麵無牆的大房子裡,且仍是打地鋪。軍事科長還說,他們已經打電話給了各鄉鎮武裝部並要求他們通知老兵們的家人,明天上午,自會有人接老兵們回家。
兩名送兵軍官則被安排進了附近的賓館居住。
雖然商定第二天辦理交接手續,但軍事科長還是接過送兵軍官手裡的退伍老兵花名冊,自言自語道:“果真,裡麵有夢獨。”
“你認識夢獨?”其中一位送兵軍官問。
“哦,當然。”軍事科長說,卻並多說什麼,而是要求退伍老兵們發揚部隊養成的優良傳統和作風,在地鋪上休息好,明天在檔案轉交後,就可以回家與親人們團聚了。
有人問了句廢話:“我們是不是要帶上證明到派出所重新入戶啊?”
軍事科長說:“不用不用,各鄉鎮武裝部會與派出所作好銜接,你們的戶口當然會在短期內恢複的。再說了,你們各家各戶的戶口簿上,都有你們的名字,否則,分承包田村上能分給你們嗎?還有,你們的代耕補貼,家裡人也是拿著戶口簿到鄉鎮上領取的呀?”
夢獨還記得,他讀軍校寒假回家時,曾看到過他家的戶口簿,上麵就有他的名字,並且他的年齡還被家人和苟懷蕉一起改大了兩歲,也造成了瞿冒聖的外調材料中有一項被大紅公章認證了的“事實”,說他為了當兵而私改年齡,成為了他被開除學籍的罪證之一。他早就想過,回家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出戶口簿,帶上他的退伍證,而後到公安局辦理一張身份證。他當兵前,家鄉為村民們的工作還沒有全麵鋪開,大多數人沒有,他就是其中之一,而現在,沒有身份證外出多有不便,有時甚至寸步難行,會被各地政府當成盲流對待。
這一夜,夢獨睡得很不踏實。原來,他並不迷信,但是近幾年的經曆有時會讓他產生出宿命之感,而這個漫漫長夜,他的眼皮無緣無故地亂跳,有幾回竟然把他在夢中跳醒。
跟入伍相似,如今退伍還鄉了,他依然心存向往,卻依然缺少明確的目標,心裡一片迷茫,不知自己該做什麼,而迷茫的心境其實跟他的實際境遇相關聯,他總覺得,有許多隻手在扼緊他的咽喉。
他壓根兒不想回家,一點兒也不想。如果不是部隊護送退伍老兵需要跟地方人民武裝部辦理人員交接手續以及移交檔案,如果不是由於他需要,他就不會回到呂蒙縣,更不會回到夢家灣。
可是,他卻不得不回來了。
清晨,夢獨摸索著惡夢的殘片醒來了。其他人都急不可待地想回家,唯有他,心神不定,毫無回家的念想。
退伍兵們吃過人武部為他們安排的免費早餐後,就坐等著他們被交接。
上午,兩名送兵軍官和人武部工作人員重新出現在了呂蒙縣人民武裝部的民兵訓練基地。退伍兵們排成兩列橫隊,送兵軍官和人武部軍事科長一起對照著花名冊及檔案對退伍兵們逐一點名核對。
然而,夢獨發現,民兵訓練基地大院裡竟然逐漸有些熱鬨起來了,陸陸續續進來了一些十八、九歲和二十郎當歲的年輕人。一會兒過後,夢獨竟然還看見了魯山鎮的人武部部長。他卻並不知道,祝部長已經調任城關鎮人武部部長了,當然,祝部長的身邊仍有工作人員兢兢業業做著隨從,並且襯托出祝部長的核心地位。
原來,這天是城關鎮人武部對今年度的報名參軍適齡青年進行初檢,他們近水樓台,就將初檢地點安排在了縣人武部的民兵訓練基地內進行。
看見祝部長,夢獨便熱情地上前打招呼,說:“祝部長,你好!”
祝部長居然一眼認出了夢獨,還叫出了夢獨的名字:“哦,你是夢獨?”
“對,我是夢獨,你送走的兵。”
祝部長的臉色卻早已由晴轉陰,厲聲說:“我知道你是夢獨,也知道你是我送走的兵,可是你又回來了,不是我接回來的。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可是等著你回來呢。”
縣人武部軍事科長及送兵軍官等人也圍攏過來。
退伍老兵們看著這情勢,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夢獨感到不妙。
祝部長道:“夢獨,你可把我給整慘嘍。你知道不知道,你被軍校開除了學籍,還受到記大過處分,可不止是你一個人的事兒,你連累了多少人,你知道嗎?你,你差點砸了我的飯碗;你,你玷辱了我們呂蒙縣的榮譽。我們呂蒙縣自建國以來從沒有過退兵,也沒有過非正常退伍的兵,我們的這個招牌差點砸在你的手裡。等著你回來的可不隻我一人,還有人武部許多領導,還有魯山鎮派出所的所長。你知道不知道,軍校裡來人外調時一口咬定我們向部隊輸送了不合格的兵員,說的就是你。隻不過人家適可而止,沒有繼續追究我們的責任罷了,否則我們如何收場?好,好,你回來得正是時候!”
軍事科長說道:“政委跟我說過,政工科長也問過我,問夢獨是不是回來了,他們都有話想問他呢。但我想,現在夢獨已經回來了,有的是時間跟他談話,何必在乎這一時呢?”
但祝部長卻顯然有些激動——夢獨一時不明白與他無怨無仇甚至曾經誇讚過他的祝部長何以如此激動,又何以對他做出這樣的過激舉動,似乎一定要將他置之死地而後快呢——後來,夢獨了解到,正是由於自己的被軍校開除學籍受到記大過處分,真的差點兒揭掉了祝部長頭上的烏紗帽,祝部長受到了縣人武部領導的嚴厲批評,祝部長本來可以晉升更高的職位,但是卻受到他的劣跡影響導致他隻能平調到城關鎮當人武部部長。
仕途受到嚴重影響的祝部長見到夢獨,氣不打一處來,他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靈感,他發現如今的這個節骨眼兒上,夢獨正好有可以利用的價值,這種活學活用的價值,確乎是無人可以替代的啊!
祝部長向本鎮上帶領應征青年們前來初步體檢的各村、街道、社區的民兵連長們招了幾招手,示意他們把應征青年們帶過來。民兵連長們基本都有過行伍經曆,骨血裡形成了難以更改的服從意識,當即把應征青年們帶到了祝部長的麵前,哪怕還有不少應征青年們沒到現場,但很快就聚起了近百人呢。
祝部長即興發揮,對應征青年們說:“我向你們介紹一位很出眾的人物,不過不是正麵人物,而是一個反麵典型。你們好好看看啊,站在你們麵前的這個退伍兵,名字叫夢獨,是夢家灣人,今天,退伍回來了。不過他可不是光榮退役啊,他是不得不回來。為什麼呢?因為他在軍內犯下了一係列嚴重錯誤,被一所軍校給開除了,還背上了一個很大的處分,給咱們呂蒙縣抹了黑。我希望你們每一個應征青年,不僅要胸懷祖國,還要胸懷咱們呂蒙縣,哪怕以後得了高官厚祿,也永遠不能忘記咱們呂蒙縣人民的囑托,不能忘記咱們呂蒙縣人民的深情厚意,要給咱呂蒙縣人民爭光。你們不僅要有一個好身體,還要有好的思想品質……”
有個毛頭小子不假思索地表決心道:“部長放心吧,如果我當上兵,才不會學他哩,再怎麼著也不能受到處分吧……”
“就是。”有人附和道。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這個叫夢獨的人要是上了戰場,不當叛徒才怪哩。”
縣人武部軍事科長對應征青年們說:“今年哪,你們若想當上兵,不光要身體好,更要思想好,人品好。可以肯定的是,今年對體檢合格的應征青年的政治審查工作將會比任何一年更嚴格!”
這時,不知城關鎮前來參加身體初檢的哪個應征青年過於熱血沸騰了,也許他把夢獨視作敵人了,竟然將手中沒吃完的大半個肉包子準確而有力地擲到了夢獨的後腦勺上;更可悲的是,竟然有不少前來應征的青年見到這一幕後哈哈大笑,他們永遠是聰明的盲目跟風者,永遠是烏合之眾裡的一員又一員,然而他們的言與行卻形成滔滔濁流吞沒著許多獨立的美好的人和事物。
從程序上來說,兩位送兵軍官已經順利而圓滿地完成了他們的任務,在將夢獨等等退伍老兵交接完畢的那一刻,夢獨他們的一切就完完全全屬於地方了,夢獨的遭際也與他們無關了;可是他們還是看不下去這一幕了,他們到了軍事科長麵前,其中一人對軍事科長耳語道:“夢獨剛剛回來,這樣對待夢獨,不妥吧?再說了,我聽參謀長說過,夢獨是個好兵,你們根本不了解他。”
軍事科長對祝部長擺了擺手,好在祝部長會意,閉上了雙唇,將想而未說的另一些話憋在了胸腔裡。
軍事科長對退伍老兵們說:“好了,你們可以回家了,在各自的村上或街道上要發揮好作用啊,記住,退伍不退誌。”
有的退伍老兵的家人已經知道他們的親人回來了,就等在大門口呢。
彆的退伍老兵們拿上行囊,走了;獨有夢獨,頂著很多人的目光,將背包背起來,手拎一個包兒,來到兩位送兵軍官麵前,輕聲說道:“你們辛苦了,謝謝。”他向他們鞠了躬,然後轉身,走出了呂蒙縣人民武裝部的民兵訓練基地。
民兵訓練基地離夢家灣還是頗有些路程的,需先經過縣城,然後才走上那條通往夢家灣南嶺的路,然後右拐,走上二、三裡地,就是夢家灣了,夢家灣的那棵大槐樹是否在等著她遠去歸來的兒子?
走在路上,夢獨心想,過三天,他就可以帶上戶口簿,帶上他的退伍證,去公安局辦一張身份證啊!要快,要快啊!
可是走著走著,他卻遇上了兩個前來接他回家的人,他的四姐夫和五姐夫。四姐夫開著一輛半新不舊的麵包車,五姐夫坐在副駕駛座上。四姐夫還說,他故意把車開得較慢,生怕與夢獨擦肩而過。
夢獨見四姐夫和五姐夫身穿重孝,急問怎麼回事,心裡卻已猜出了大概,畢竟,他們二人腰上束著寬寬的白色孝帶,而他們都是做女婿的,按照此地鄉俗,隻有死了老丈人或老丈母娘才會如此行孝。他急忙問:“怎麼了?家裡出什麼事了?”
四姐夫和五姐夫把夢獨的行囊拿上車,三人坐在車上。五姐夫對夢獨說:“咱爹咱娘走了。”
夢獨當然明白五姐夫嘴中的“走了”是什麼意思,幾乎是不相信地追問:“什麼什麼,咱爹咱娘走了?都走了?”他沒輕沒重地拍著五姐夫的肩膀,臉色瞬間變成刷白。
四姐夫並未發動車子,五姐夫從副駕座上移至後排,與夢獨坐在一起。
夢獨的臉依然刷白著,雙眼大睜,焦急地等著答案,他希望得到一個否定的回答,或者,他原本就聽錯了,所以問出了錯話。
五姐夫回答說:“是的,咱爹咱娘全走了,全沒有了。你沒看見俺兩人都穿著孝嗎?”
“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怎麼兩個人一下子全走了,全沒有了?”好一陣子,夢獨的臉才恢複原有的血色,可是一口氣卻憋在了嗓子眼裡,半天緩不過來,五姐夫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背,這口氣才順了過來,可是卻吐出了一口鮮血,好在呼吸已經順暢。
四姐夫和五姐夫嚇了一跳。
夢獨安慰他們說:“沒事兒的,我這是一口氣沒上來,堵住了穴竅,這口血吐出來,反是好了。你們還沒告訴我,為什麼咱爹咱娘兩個人全不在了呢?”
四姐夫彆轉身子,將一頂白色的孝帽遞向夢獨,五姐夫接過來,將孝帽戴在夢獨的頭上,還拿出幾綹散麻,係在孝帽後部。
不知是父母猝然長逝的消息過於震悚,還是這個消息來得過於突然,抑或是他身體的個彆穴竅被淤堵了,他的眼睛卻是乾澀的,似乎忘了流淚,又似乎是過於突然的傷痛將淚水堵在了身內而不得流出。
多年來,連夢獨自己也意識到,他對父親母親的感情十分複雜,他將一些人的隻言片語組合起來得知,父親母親並不是出於心甘情願而是迫不得已地把他帶到了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多子女的父親母親都會犯下偏疼偏愛哪一個或哪幾個子女的錯誤,他的父親母親也不離外,這些,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倍受傷害;
他還感受到父親母親對他的輕蔑和渺視,以及對他人生的應付,他們與他的某些哥哥們姐姐們一道,合力將一具婚約的沉重枷鎖牢牢套在他的脖頸上,他人生中的許多挫折,有著他們對他的一份愛的辛勞……他對他們有時候愛有時候恨,有時候想愛卻愛不起來,有時候想恨卻恨不起來,這使他的愛與恨的情感也缺少了依托,隻能在虛空中無望地飄浮著;
如今,他還意識到甚至也看到了,他的挫折與坎坷,也對父親母親造也了傷害,還對哥哥們姐姐們造成了傷害,而他們呢,則又以新的傷害來回擊他,既是有意的,又是無意的。
親人之間,所謂愛與傷害就是那麼交互混雜,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難以分辨。
好在,他似乎出於本能,恰到好處、問心無愧地產生了巨大的悲慟,痛失父親母親的悲慟。
他呆呆地看著四姐夫和五姐夫,還在等著答案呢。
可是,四姐夫和五姐夫卻似乎在一同回避答案。
四姐夫說:“三兄弟,你當兵在外,家裡出了什麼事兒,你根本就不知道。有些話,我和你五姐夫今天若是不跟你說,可能就不會有人跟你說了。”
五姐夫說:“有些話,我們跟你說了,你嘴上記著把好門兒。咱們家家口大,人多嘴雜,看上去這個跟那個好,那個又跟另一個好,其實到處都是矛盾,我們不想掉進是非窩裡。”
四姐夫說:“你跟我一起出去打過工,我才把這話跟你說。本來,昨天鎮上就通知到家裡說是你要複員回家了,說是叫家裡人到民兵訓練基地接你,可是你有的姐姐有的哥哥都說不接你,還說不想讓你參加葬禮。”
“咱爹咱娘到底是怎麼死的?”
五姐夫說:“你的兩個哥哥,有的姐姐,他們說是你把咱爹咱娘害死的……”
“村上一些人也說是你害死的。”四姐夫補充說。
“我害死的?”頓然間,無數個“?”在夢獨的頭腦裡瘋狂旋轉、跳躍、舞蹈、伸縮、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