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連長和通訊員來駐紮在陰風口哨所的二排時順便帶來的信件裡,有夢獨的兩封信,一封是父母親寄來的,另有一封是苟懷蕉寫給他的。父母親不識字,給夢獨回信,自然仍是要由夢獨的大哥夢向財或二哥夢向權代筆的。夢獨可以想見,倘要給他來信,父母親必得對夢向財和夢向權露出央求的苦苦的笑臉。父母親這一回的來信,竟然是夢向權代筆的。父母親在信裡說,苟懷蕉來看過他們,還給他們買了糕點,他們對這個兒媳婦真是越來越滿意了;他們還說,他們的身體不太好,如今就盼著夢獨回來探親時把婚事辦了,他們也就了卻了一樁大心事。
假話連篇,夢獨想。
苟懷蕉在信裡說,她正在給夢獨織一件毛衣,等織完了毛衣,她就會給夢獨納幾雙鞋墊,納完了鞋墊,就打包一起給夢獨寄過去。
新兵們無不盼信,而獨有夢獨,卻懼怕收到信件,特彆懼怕收到父母親的來信,更懼怕收到苟懷蕉的來信。
給父母親寫信,夢獨仍是抱著敷衍的態度,而每給苟懷蕉寫信,他更是愁腸百結,絞儘腦汁,像在做一道艱深的奧數題。他本想馬上就給苟懷蕉寫一封回信,告訴她不要給他織毛衣納鞋墊,但想到她已經開始了她所謂的女紅,更想到自己寫信的為難,便決定作罷,等過一大段時間給父母寫信的時候順便給她寫幾個字吧。
現在,夢獨要做的是,將來信束之儲物櫃的最底層,然後忘記這兩封來信,最起碼,假裝忘記這兩封來信,而後,去站崗,去放哨,去巡邏……
由於大年三十這天,為了讓更多的新兵們能夠歡聚,還為了讓新兵們能夠欣賞央視春晚,老兵們擔負了更多的戰備值班站崗放哨任務;相應的,為了讓老兵們能在大年初一這天得到補休,新兵們接過老兵們手中的槍,警惕地堅守在各個哨位上。
夢獨自告奮勇,要求喬排長多給他安排執勤任務。他看過哨位執勤安排表,在這個白天裡,他需要在好幾個哨位上執勤,在一個哨位上下了崗後,回營休息不到一班崗的時間,就又要去另一個哨位上執行任務。既有雙人雙崗,也有單人單崗。
眾人皆知夜崗辛苦,還知午夜崗是辛苦裡的辛苦,卻不知有些日間崗也並不輕鬆,且多有不便之處。這天夢獨站的第一班崗就是如此,他與劉銀柏共同去一個大的停機坪上的哨位值守,時間是七點至九點。在他們出發前,夥房裡的饅頭尚未出籠,再說那時候也毫無食欲。後來在哨位上,食欲倒是來了,卻隻能在腦海裡畫餅充饑,再說,軍紀也決不允許他們把任何零食帶到哨位上裹腹。他和劉銀柏忍著風寒忍著饑餓,但需要忘記饑餓,否則饑餓會加倍折磨他們。好在二人可以用目光互相打氣,繼續著他們的守衛任務。他們隻能在九點離開崗哨回到營地後才能吃上炊事兵們給他們留好的飯菜,填充轆轆饑腸。
二人一起吃過很晚的早飯後,就來到哨所空間並不大的活動室裡與戰友們一起強打精神進行趣味遊戲,這是集體活動,凡沒有執勤任務的戰士都要參加。不止駐守陰風口哨所的警衛連二排如此,整個警衛連都是如此。
元旦、春節、八一、十一……所有的人們期待中的可以狂歡或休息的大假,皆與警衛連無關,與“休假”相反的是,他們的戰備值班任務更加繁重了,腦子裡的弦時刻緊繃著,不定什麼時候緊急集合哨聲就會響起;在這類節日裡,警衛連除給養員和通訊員外不準任何戰士外出,一律待在營地活動。而他們活動類彆也很受限,一般情況下,在節日之初,場站上會有首長來看望大家,為了迎接首長的到來,戰士們的內務標準比往日要求更高並且還要保持著,平時的“打撲克”就被臨時禁止,等首長來到又離開後才解禁。
天灰蒙蒙的,起風了,有小小的雪粒斜斜地灑落下來。
不知今天來看望警衛連二排官兵的是哪位首長。
喬排長和有的戰士不免有些著急,首長來過後,他們的“自由度”便會變大一點兒。
好在,喬排長精心設計準備的猜燈謎遊戲的確充滿趣味,令一些戰士沉醉其中。
夢獨搶答並猜中了好幾個燈謎,使得好幾個戰友叫喚著要“取消”他的競猜資格。因為想到過不了多久就要去一個小的停機坪上放哨,他並沒有換下大衣棉帽,隻是把棉帽的帽耳卷上去,將大衣的胸前扣和拉鏈打開,以免忽然迎風遇寒導致感冒。
值班員輕輕捅了捅夢獨,提醒他準備去小停機坪接崗。
其實在白天,夢獨常常並不需要值班員的提醒,但由於剛才對遊戲的“投入”,而一時忘記了去接崗一事。他謝了值班員,走出活動室,放下帽耳,扣好大衣鈕扣,急匆匆出了營地,一個人朝向約二裡地外的一處小停機坪走去。
之前灰蒙蒙的天色變亮了,風也比原先更大了,打著忽哨,雖還不是颶風,但在這嚴冬時節遼闊的北方平原上,刮在麵頰上,依然有著刀割般的銳利;至於雪,則由粉狀的雪粒變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在天空中形成巨大無邊的雪幕。路上,飛機場外的田野上,舊雪未融,新雪又覆,令整個天地變得潔白無瑕。
寒氣透過棉衣棉褲,直砭入夢獨的肌骨。走在半道上,夢獨已經發現他竟然因為走得太過匆忙而忘記戴上軍用絨手套,他在跟劉銀柏一起在食堂吃飯時,發現手套有些潮濕,便交給一位炊事老兵把手套放在夥房灶台的一角烘烤。雖如此,但他依然要顧及軍姿,不能像他家鄉的老頭老嬤嬤們那樣將左右手互相籠入袖筒裡(這是警衛連的鋼性規定),但為了抵禦寒冷,他還是儘量將手縮入袖筒之內,不過擺臂時十個手指還是大半露到袖筒外了。他心想,等到了哨位後,放哨時可以暫借用上一崗哨兵的手套,但他很快記起來,他要接的崗,哨兵是毛小童。他在心裡否決了自己的想法,毛小童是整個警衛連年齡最小的新兵,昨天還被他的《故鄉情》給唱哭了,他可不能因為自己的疏忽而讓毛小童這個城市娃承受更多的苦寒。
到達哨位,夢獨和毛小童按著禮儀交接崗哨,毛小童沒有注意到夢獨的手未戴手套。
毛小童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幕中。
雖然毛小童交崗時已經向夢獨說明了哨位安全無異常,但夢獨還是身背鋼槍在這個僅停了幾架飛機的停機坪周圍巡察了一番,而後,重又進入冷颼颼的崗亭裡。
崗亭上有幾麵打不開的小窗,小窗上鑲嵌了玻璃,站在崗亭裡,夢獨轉動身體,便可以環視這個小停機坪四圍的風吹草動。
在這冰天雪地的一角,在這小小的崗亭裡,隻有夢獨一個人,他完全可以在崗亭裡蹲下身子,把槍抱在懷裡,那樣總可以讓身體稍微暖和一點兒啊!但是,他沒有,而是身背鋼槍筆直地站著,警惕地守衛著停機坪上的飛機,一雙腳,至多是在大棉鞋裡不停地搓動鞋底;而他的一雙手,已經凍紅了,他感覺到——好在,他還能感覺到,他的手,有些凍得麻木了。
後來,後來的後來,夢獨曾多次想過,那個時候,他為什麼心甘情願那麼做呢?是害怕連排長的查哨嗎?是被警衛連的規章洗腦了嗎?是個人英雄主義在支配著他嗎?是虛榮心在作怪嗎?是浪漫嗎?不,不,似乎都有點兒,又似乎都不是。過往的情景在他的腦海裡反複地出現,多年以後的他揣測起多年以前的他……
他記得,那個時候,在警衛連裡,雖然艱苦,雖然被管束更多,但卻極少煩惱;他還記得,那天在風雪彌漫的停機坪上站崗時曾有過的心理活動——他忽然特彆害怕回到過去的生活中,不想再回到夢家灣像夢家灣那裡的男人那樣過他們以為幸福的日子,可是,三年過後,倘沒有特彆的機遇,他還是要回去,回到他不想回去的夢家灣,他不敢設想如何與那個叫苟懷蕉的女人一起打發日月……
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在飛機跑道上緩緩行駛著……雖然大雪紛飛,但飛機跑道上原有的積雪早已被場務連的官兵們及時清理乾淨,而新雪的厚度還不至於讓車輛無法前行。當然了,雪霽以後,場務連的官兵們馬上就又會忙碌起來,以保證隨時受命的飛行任務。
雖然尚是一名新兵且下連不久,但看到吉普車後,夢獨還是反應過來,可能是場站的哪位首長查哨來了。他在小小的崗亭裡走了走,跺了跺又冷又麻的雙腳,環視了一下停機坪的四圍情況,出於本能似的理了理著裝,重又立在崗亭門下,身背鋼槍,呈現著標準的軍姿。一陣風吹來,雖有崗亭的遮蔽,但強勁的寒風還是裹挾著大朵大朵的雪花割在他的臉上、身上……
吉普車在距哨位二十米開外處停了下來,隨即,從車上下來了兩個軍官,他們略微弓著腰身,在飛舞的雪花裡,朝向夢獨守衛的哨位而來。
雖然雪花彌滿空中,但夢獨還是一眼看出,這兩個向他走來的軍官,其中一個是蘭連長;而另一個身軀與蘭連長同樣高大但稍胖一點兒的軍官,雖然不夠稔熟,但夢獨還是辨認出來,是他曾見過幾回的場站司令部陳參謀長,就是起先挑中了他後來又拒絕他進入司令部的陳參謀長。
陳參謀長和蘭連長離夢獨越來越近了。
夢獨稍息,而後再度立正,背後的鋼槍發出一點響動,他抬起右臂,向陳參謀長敬軍禮;在陳參謀長還禮後,夢獨大聲地報告道:“首長同誌,警衛連二排哨兵夢獨正在執勤,請指示!”
“繼續履行職責!”陳參謀長指示道。
“是!”
陳參謀長和蘭連長來到了哨位前,他們一起看向夢獨,夢獨不由更加抬頭挺胸起來。
陳參謀長問道:“怎麼樣,這裡情況還好吧?”
“報告首長,一切正常!”
聽到夢獨的回答,陳參謀長像是想起什麼,手指著夢獨轉頭問蘭連長:“哦,我想起來了,這小夥子,不是那誰…誰來著?”
“夢獨。”
“就是我在新兵連開訓典禮上注意到的那個兵吧?我還叮囑過新兵連的連長和指導員好好考察一下。本來,我是想讓他到司令部做保密員工作的。沒想到,最後,沒去成司令部,來了警衛連。”
說完這話,陳參謀長笑了起來,蘭連長也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但他們皆未揭夢獨的過去之“短”。
陳參謀長對夢獨說道:“這可不是對你的懲罰,而是對你的鍛煉,知道嗎?”
“知道。”
“青春男兒,有脾氣有血氣有火氣是好事兒,但是那些脾氣血氣火氣一定要用對地方用到正道上,比如,如果有壞人膽敢來損壞飛機破壞機場,那你的脾氣血氣火氣就要爆發出來。”
“是!”
“怎麼樣?在警衛連還可以吧?”
“報告參謀長,我在警衛連挺好的,我喜歡警衛連!”
陳參謀長又笑了。
蘭連長對陳參謀長說道:“夢獨確實是個挺不錯的兵。說起來,他還是我接來的兵呢。”
“那好啊!既然這樣,那你這個當連長的就好好對他培養培養啊?!可不能再讓他把拳頭打向自己的戰友啊?”
“沒問題!”蘭連長也隻好既高興又略帶尷尬地笑了。
陳參謀長又看向夢獨,說了幾句軍官關心士兵的話,雖較通俗,卻也溫暖人心,特彆是他的揚州口音,更是透出熨帖。他的目光從夢獨的臉上移到了夢獨的手上,向前移了兩步,把自己的雙手從手套裡抽出,心疼地握住了夢獨的手,問夢獨為什麼沒戴手套。他沒有細聽夢獨的回答,而是把掛在自己頸上的黃色棉手套摘下,轉而掛在夢獨的脖子上,要夢獨快快把手套戴好。
夢獨小聲推辭:“參謀長,我不冷。”
陳參謀長道:“瞎說,這麼樣的風雪天,能不冷嗎?你冷,我也冷,我們大家都冷。可你隻要想一想萬家燈火下的人們很溫暖,就會覺得挨凍受冷都是值得的了。聽話,快把手套戴好。”
“謝謝參謀長!”夢獨速速把手套戴好,然後立正,敬了一個軍禮!
陳參謀長和蘭連長向夢獨揮了揮手,而後轉身向停在不遠處的吉普車走去。
夢獨表達內心情感的軍禮依然靜止不動,直到陳參謀長和蘭連長上了吉普車,直到吉普車發動並離開後,他的手才放了下來,他是真的從心裡對陳參謀長生出謝意和敬意。多年以後,夢獨還記得陳參謀長的手很大很厚實很溫暖,還記得陳參謀長留在手套裡的餘溫好似傳遍他的全身,令他心裡暖洋洋的。如果不是親身經曆,他怎麼也不會相信,他,一個警衛連的普通哨兵,會受到場站司令部參謀長頗有儀式感的器重和尊重;如果不是親身經曆,他一定會主觀而武斷地認為那真是一種很可笑很可悲的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