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家灣沒有人知道他的這種異乎尋常的與家鄉、與所謂的親人之間的感情狀態,如果知道,他們隻會眾口一詞而不問青紅皂白地譴責他,詈罵他,而決不會試著去理解他。
剛來到警衛連,他速速寫了一封家信,也給那個女人苟懷蕉寄去劃了片言隻語的一封信。之所以那麼快就給他們寫信,他是擔心他們仍然給他寫信並寄往新兵連,他可能會收不到他們的來信,他們的來信轉來轉去反倒是可能會落入新兵老鄉手裡,倘他們出於好奇而拆看,他的讓他倍感羞恥的隱私就會被他人探知許多並且傳揚開去。
他往日寫給苟懷蕉的幾封信,也僅限於片言隻語,且沒有傾注一點兒感情。
他想,很快就到春節了,等過了年,還是再給家裡去一封信,也給苟懷蕉去一封信,謅幾條似真似假無法經常寫信的理由。他甚至想,如果現在對苟懷蕉提出解除婚約,會引發出何種亂七八糟的局麵呢?
夢獨的思緒在家鄉的死胡同裡碰過來撞過去,他尋找不到出口,出無法碰撞出一個出口……
“口令——”
夢獨驀地驚了一下,立即收回了很不情願奔回家鄉的思緒的野馬,回到黑夜中的陰風口哨位上。他明白過來,是束維占在要求下一班哨兵回答口令呢。
下一班哨兵來了,夢獨和束維占踏上了回歸陰風口營地的歸程。路上,他問束維占:“想家,是什麼滋味兒?”
束維占以為夢獨在打趣他,有些羞赧地笑了。
夢獨沒有笑,他接著對束維占說:“隻要不影響訓練,隻要不影響執勤放哨,你想家就想家唄?”
兩天後,大年三十,夢獨雖然仍沒有體味到想家的滋味兒,但他卻看到了想家的各種表情。於是便有些明白了,想家的人聽上去是痛苦的,但也是幸福的,溫暖的,這說明他們的家燈火可親充滿溫情。
為了緩解戰士們特彆是新兵們過年時對家的念想,喬排長和幾位班長想出各種招數。根據以往的經驗,喬排長知道,春節期間,戰士們在大年三十這天的思鄉情達到,大年初一隻剩下淡淡的憂傷。
上午,排裡就忙乎開了,而這樣的忙碌可以讓打下手的新兵們暫時沒有時間去想念家鄉想念親人。在麵積並不大的活動室裡,掛了幾個紅燈籠、彩色氣球和一些彩帶,便有了節日裡張燈結彩的氛圍。四張拚起來的大寫字桌上,擺了些水果、糖塊、瓜子、花生、水果之類的吃物。下午,根據喬排長的安排,所有崗位的哨兵由老兵來擔任,以便讓新兵們與沒有擔負執勤任務的老兵們一起樂嗬樂嗬過個快樂的年。
二排的官兵們歡聚一堂圍坐在一起。
喬排長問大家:“說實話,你們想不想家?”
新兵老兵們異口同聲:“想。”
夢獨卻看出來,有些人嘴裡的“想”字有些勉強,並非每個人都是想家的,隻有真正充滿溫暖充滿愛的家庭,戰士們才是真正想她的。他還看得出,也已經聽說了,有些兵巴不得永遠離開讓他們不滿和傷心的家。
喬排長說:“這裡就是我們共同的家,是我們的第二故鄉啊。”接著,他講了一些聽上去冠冕堂皇的紮根軍營報效祖國的話,還說了在警衛連服役大有前途的話。他還讓所有在座的戰士說出新年的願望。
在這樣的場合,不要說老兵,就是入伍不久的新兵們,說出的願望也極具革命性,有著鮮明的愛黨愛國愛民愛軍色彩。
很顯然,戰士們都沒有真正放開,情緒沒有真正流露出來。連喬排長也感覺到了氣氛的僵硬和古板。於是,他提議,接下來進行擊鼓傳花的遊戲,鼓聲一停,花落在誰的手上,就要表演一個節目,不限類彆,唱歌,相聲,小品,詩朗誦,武術,跆拳道等等均可。
但絕大多數戰士缺乏藝術細胞,當花停在他們手上時,他們極力推辭,大家便一致起哄,倒也不失一樂;好在,總有為數極少的幾個戰士在藝術上有點兒“三腳貓”的功夫,有的會彈吉他,有的會唱歌,也有的會來段單口相聲……於是,當繼續擊鼓傳花時,擊鼓人故意違規,見花兒到了他們手上時,停止擊鼓。
夢獨不懂任何樂器,在家鄉生活的日子裡,他也從未向他人作過相聲、小品之類的表演,但他的不安分的心卻躍躍欲試,他暗暗盼著花兒能夠停留在他的手中。不知為什麼,戰友們也似乎毫無來由地共同認為他是能夠表演節目的。於是,花兒就好幾度落到他的手上,他為大家朗誦了一首詩,還講了一個短故事,博得了大家的喝彩和掌聲。
夢獨明確地感覺到,自從來到軍營以後,他的身心都在發生變化,可說是一種化學變化。他發現自己是有很多潛力可以挖掘的,他發現他的手腳可以自由伸展,他發現他的思維變得更加開闊,他還發現他的語言表達能力的大幅度進步……而在家裡,在夢家灣,他幾乎什麼都是屈抑著的,多少眼光擰成一股股繩子在捆綁著他,多少具有冷暴力意味的語言以關愛的名義在給他洗腦,在束縛著他,因了那些與生俱來的管控,他不僅做事伸展不開手腳,連說話時本該有的靈感也被堵塞住了。
正在夢獨愣神的當兒,小小的紅紙花兒再度落到他的手上,鼓聲又停了下來,戰友們全都笑笑地看著他,夾雜著一點兒尋找樂趣的起哄:“夢獨,再來一個;夢獨,再來一個……”
夢獨第三次站起身來,臉兒泛出一絲興奮的紅潤。
“夢獨,唱個歌吧。”
“對,過年了,夢獨你為我們唱一首關於家鄉的歌吧。”
戰友們鼓起掌來。
唱什麼歌呢,夢獨並無準備,他想了一下,說:“好,那我就給大家唱一首《故鄉情》吧。”
說完這話,夢獨略感後悔,他心裡的家鄉情結是極為淡漠的,而在軍營,他的老鄉觀念近似於無,但戰友們已經為他鼓起掌,期待著他的演唱,於是,接著,他便隻好清唱起來:
“故鄉的山,故鄉的水,故鄉有我幼年的足印。幾度山花開,幾度潮水平,以往的歡笑依然在夢中。他鄉山也綠,他鄉水也清,難鎖我童年一寸心……”
回映在夢獨眼前的家鄉畫麵並不讓他覺得愉快,有些畫麵是他想忘卻也忘卻不了的,但他還是儘量唱得滿懷深情,虛假的深情就是矯情,而矯情也是可以打動人的,這不,整個警衛連年齡最小的毛小童竟然被夢獨給唱得哭出聲來,另有幾個新兵也臉顯憂戚。
這是喬排長沒有料到的,他可不願意戰士們在這個時候被勾起了濃濃的思鄉情。
夢獨見狀,趕緊停住了,他走到毛小童身後,雙手放在他的肩上,輕聲道:“毛小童,你可彆忘了,歌裡可是這麼唱的,他鄉山也綠,他鄉水也清啊,我們的他鄉,就是警衛連啊。其實我想說,在我的眼裡,他鄉山更綠,他鄉水更清。我喜歡警衛連!我喜歡我們的陰風口哨所。”
喬排長帶頭鼓起掌來,戰友們也紛紛鼓掌,剛才屋子裡淡淡的憂傷已然減弱了大半,連毛小童也略感難為情地破啼為笑了。
這時,三位炊事兵端著熱騰騰的水餃和湯圓走了進來,其樂融融的溫馨彌滿了整個屋子。可是戰友們很快發現,其中一個頭戴炊事帽的人竟然是蘭連長。
蘭連長說,過年了,他來看看大家,同時也到各哨位查看執勤情況;他還說,還順便把近幾天的信件給戰士們帶來了(警衛連的官兵都知道,由於條件所限,駐守在陰風口哨所的官兵們是無法每天收到信件和報紙的),因為擔心有些戰士看到家信而思家心切,他本想把這些信件壓幾天的,但他相信警衛連戰士們的覺悟,戰士們在春節期間看了家信不僅不會開小差,還會更加牢記職責執好勤站好崗的。“我說的對不對啊?”他的眼光巡視著所有官兵,官兵們也回看蘭連長。
戰士們都小聲地說著“對”。
蘭連長的目光定在夢獨的臉上,那目光似乎在問:“夢獨,你說呢?”
並不十分善於幽默的夢獨忽然幽了一默,脫口而出道:“還是連長的節目最精彩啊。”這話頗有點拍馬嫌疑,但在這樣的情境下,卻一點不顯得露骨和下作。
“對,對。”許多戰友立即附和。
警衛連的通訊員背了一個大綠包走進來,裡麵裝滿了報紙和信件。
蘭連長止住了通訊員,說:“大家先趁熱吃水餃湯圓。吃湯圓,吃湯圓,大家一起共團圓啊。大家說好不好?”
“好!”聲震屋頂,正值青春、錚錚男兒們的血氣簡直能夠融化冰天雪地。
夢獨真的越來越喜歡上了警衛連的生活,這裡緊張而火熱的氛圍能讓他忘掉過去的種種不快,忘掉所有牽絆他的繩線鎖鏈,他卻沒有意識到,這種忘記,更類似於一種自我麻痹、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