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對抗中,夢獨所處的位置十分獨特而敏感。
夢獨淡然的老鄉觀念,引起了四個老鄉的不滿。
由於夢獨的“中立”立場,一排三班呂蒙籍新兵與延慶籍新兵的無聲和有聲的對峙中,人員數量上處於下風,四比五;更何況,在李聰等人的眼裡,夢獨的屁股一半坐到了延慶籍新兵的一邊。
李聰等人先是話裡話外對夢獨旁敲側擊,但夢獨並不為所動,依然按著自己的方式我行我素。
後來,李聰就明說了:“夢獨,咱們是從同一個地方來的,將來還要回到同一個地方去。”
夢獨聽出李聰話裡的意思,想了想,說:“對,我們是從同一個地方來的,但未必還會回到同一個地方去。”
另外幾人分明沒有李聰的城府,就把話說得更明了。
段蒙說:“夢獨,你怎麼疏遠著咱們老鄉,跟延慶兵那麼和睦呢?要是有什麼事兒,還得靠老鄉幫襯呢。”
夢獨心裡明白,他與五名延慶籍新兵之間的關係,目前還是談不上和睦的,畢竟他們五人之間同樣有著極強的提防他鄉人的老鄉觀念,當然,他希望將來能跟他們“和睦”。他隻是弄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的頭腦裡根深蒂固著狹隘的老鄉觀念。他對四個老鄉說道:“我覺得我們既然離開家鄉來到軍營,就不該心存太強的老鄉觀念;要是心心念念裡全是老鄉,那何必還出來當兵呢?待在家鄉,不是時時處處見到的都是老鄉嗎?”
夢獨的話,讓四人一時無以回複。顯然,夢獨的話不無道理,他們心有所動,但倘讓他們拋卻老鄉觀念,卻是不可能的;除非一個班裡的新兵來源於多個地域。
他們原本以為,讓夢獨入他們的圈,夢獨會表現出一些受寵若驚呢,沒想到,他們反是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於是,五人的關係仍是延續以前的狀態。
在隊列訓練、整理內務之餘,新兵們開始寫“決心書”。連長說了,很快要召開新兵連開訓典禮,所有新兵無論文化程度高低都必須寫一份“決心書”。
其時,最基礎的隊列訓練已經開始,這正是為了迎接新兵連的開訓典禮,以免在開訓典禮上隊伍像是一盤散沙。
許多新兵絞儘腦汁,想在“決心書”裡鮮明表達出獻身國防甘灑鮮血的精神,為的是打動新兵連的連乾部們,給自己的成長增加砝碼。這是一種十分可貴的不無幼稚的小小虛榮。
夢獨就是這許多新兵中的一個。寫決心書?寫什麼呢?麵對稿紙,他有些發愣。他如何回答樊連長要求回答的四個問題?為什麼來當兵,為誰當兵,怎樣當兵,將當一個什麼樣的兵?幾乎一個個問題都直擊他的隱私,讓他難以如實作答,可他必須回答。最後,他隻好繞過隱私,將當兵以來在大會小會上記下的豪言壯語作了改進並且進行拚接,又將那些飽含矯情和煽情的句子分段分行,忽然,他靈機一動,何不讓這些句子保持差不多同一種韻律呢?於是,他的決心書便成了一首合轍押韻的詩篇。
李聰和王雷雷看了夢獨寫的決心書後,說:“寫決心書哪能用這種格式呢?夢獨,你是在寫詩嗎?”
夢獨說:“決心書本來也是沒有固定格式的。不管那麼多了,就這麼著交差吧。”
李聰、段蒙、王雷雷還有謝寶合心想,夢獨寫的決心書,興許會被退回來重寫,弄不好還會在全連大會上受到點名批評。然而讓他們沒有料到的是,開訓典禮前夕,在班務會上,蘇班長傳達了郝指導員和樊連長的決定,明天,由夢獨來代表新兵連的所有新兵向前來參加大會的基地和場站領導發言表決心。
連夢獨本人也愣住了:代表新兵發言表決心,在很多人眼裡,這不僅是出一次風頭,還是一種莫大的榮譽!他問蘇班長:“我說什麼?”
蘇班長說:“你就念你寫的決心書啊?!”
夢獨想起自己寫的決心書,心裡真覺得不好意思。
蘇班長又說:“班務會結束後,你跟我去指導員那裡,他會告訴你一些明天開訓典禮上需要注意的事項。”
“是!”
夢獨跟蘇班長到了三樓郝指導員的辦公室,平易近人的郝指導員細致耐心地告訴他,明天在開訓典禮上,站在大會台上代表新兵發言表決心時應當注意的事項,還幫他把決心書上的不太妥貼之處作了改動。郝指導員特彆叮囑夢獨,上了台一定不要給首長敬軍禮。
“為什麼?”夢獨不解地問,若不是郝指導員的提醒,他肯定會給台上的首長敬軍禮的。
“因為你現在還沒有佩戴帽徽領章,還不是一名正式的解放軍戰士啊!”郝指導員說完這話,與蘇班長交流了一下眼光後,二人很慶幸對夢獨作了這個提醒,避免了一個小紕漏。
“哦。”夢獨明白了一個很多人並不懂得的常識,後來,他曾在電視上看到,有的人不分場合隨意亂敬軍禮,恰是對這一嚴肅莊重的禮節的大不敬。當然了,那些老紅軍、老八路、老解放軍似應另當彆論。至於如何作論,夢獨說不清楚。
“你能不能把你寫的決心書背下來呢?”郝指導員問。
“能。”夢獨自信地回答,那些字、詞、句雖然並非發自肺腑,但卻是他凝眉思索一字一字寫出來的,而非抄錄。他看見郝指導員示意的眼光,便用普通話朗朗背誦起來。
蘇班長的臉上露出笑容,夢獨是他所帶的兵,夢獨能代表新兵連的所有新兵上台表決心,也讓他覺得很有麵子。
很快,夢獨就流利地背誦完畢。
郝指導員雙手擊了一下,滿意地大聲說道:“好!”他起身輕輕拍了一下夢獨的肩膀,又說,“彆緊張,明天下午,好好表現。”
“是!”夢獨雙腳腳跟並攏,身體呈立正姿勢,宏亮地答道。而後,他轉身與蘇班長一起出了郝指導員的房間。
能代表所有新兵在開訓典禮上發言表決心,對於剛剛入伍的新兵們來說,既是一個不會塞入檔案袋裡的榮譽,又何嘗不是一個出風頭的機會呢?一些家境顯赫、條件優越、文憑很高的新兵都沒有能爭得這樣一個機會,它偏偏落在了來自於農村的夢獨頭上。
夢獨是興奮的,但他在心裡極力壓著這種興奮,不讓它表現出來,在寢室裡尤其如此。他感覺到了同寢室新兵們對他的與往日不太一樣的目光的注視。
熄燈就寢的哨聲響過了,夢獨卻沒能像往夜一樣立即入睡。在人生的許多思維上,他還是未能完全免俗,在這種不會被塞入檔案袋裡的榮譽麵前,他同樣會激動,何況這份榮譽有些如夢似幻,他壓根兒就沒想過這樣的榮譽會落到他的頭上,因為他沒有爭取過沒有奢望過。雖然他性格裡不乏桀驁的成分,身上不乏棱角,但興許是由於家中排行最末之故,還興許是由於他奔生卻差點讓娘奔死之故,家庭中大部分成員以關愛之名對他的否定,以關愛之名對他的訓斥,以關愛這名對他施以的語言的軟硬暴力,之於他而言簡直是與生俱來,不知不覺中,無形無影中,他的桀驁,他的棱角是被磨平了一些的。而今,這份榮譽,這個風頭,突如其來,幾乎讓他不能適應。但他知道,他必須把這個風頭出好,出成功。
他又將“決心書”在心裡默背了幾遍,想起郝指導員“彆緊張”的囑咐後,便閉上眼,沉入睡眠之中……
新兵連開訓典禮是在陸航訓練基地的一個小型禮堂裡舉行的,基地、場站都來了一些職級很高身份顯貴的領導,可見這個典禮的受重視程度。新兵連的負責人們自是作了很周密的準備的,但仍擔心有疏漏之處,怕挨打板子,拉低他們在首長們心目裡的印象分。
快到夢獨代表新兵們表決心這個環節了。
夢獨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
“下麵,由新兵代表夢獨代表所有新兵上台表決心!”典禮主持人宣布道。
小型禮堂裡響起一陣掌聲。
夢獨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悄悄深呼了一口氣,似乎曾短暫生出的緊張隨著那口氣息飄出了體外。他鎮定地走上典禮的會台,在一個擺了話筒的高高的小桌前站好,立正,向首長們行注目禮,而後轉過身來,麵對會台之下的所有人,立正,依然行注目禮,然後,他代表所有新兵們開始了他聲情並茂、頗富詩意的“決心”。
他的對於新兵們來說難以實現的“決心”通過好幾個音箱在禮堂裡回蕩著,那份感染力,確乎讓很多新兵的熱血一時間沸騰了起來,甚至讓一些來軍營沒有明確目標的新兵萌生出衝上前線流血獻身的壯烈願望——那個年代,西南邊陲依然會有零零星星的防禦性戰事——個彆新兵對聽說過的“貓耳洞”產生浪漫的情感,心向往之。
表完英勇壯麗的決心,夢獨再度呈立正姿勢向會台上的首長們行注目禮,他看到有的首長繼續嚴肅地看向台下,但有幾個首長看了看他,有一位麵色因過多風霜侵襲而異樣紅潤、麵孔微胖的首長明顯多看了他幾眼。
連夢獨都沒有料到,他的決心書在新兵連生出奇效。當天晚上,在一些來到軍營沒有明確目標的新兵裡,竟有好幾個人向樊連長和郝指導員遞交申請,要求上大西南的最前線去拿槍扛炮打敵人——這其中就包括夢獨在內。
兩位新兵連主官意識到這是一種純真而又珍貴的情感,他們需要對這種情感進行嗬護。晚點名時,郝指導員表揚了這幾個新兵,但又語重心長地向新兵們強調:“你們現在的任務不是去打仗,而是高標準完成新兵連的各項訓練任務。不把殺敵本領練好,如果真的需要你上戰場,你拿什麼去打擊敵人,不是等於去送死嗎?所以,新戰友們,小夥子們,繼續在訓練場上好好訓練吧!”
熄燈就寢;起床;早操;整理內務;開飯;訓練;拉歌……宿營地,飯堂,訓練場……坐如鐘,站如鬆,行如風……三點一線,直線加方塊——表麵上,新兵連的新兵們越來越顯出共性,這些共性,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掩住了新兵們各有的個性和各自的心事,也掩蓋了帶有地域特點的老鄉觀念之間的衝突。
好在新兵連的生活節奏十分緊張,簡直沒有一點餘暇,還有,新兵們初來軍營,還放不開手腳,連情緒的渲瀉也是收斂著的,但偶爾的小衝突還是不可避免。
李聰、段蒙、王雷雷以及謝寶合四人與五個延慶籍新兵之間也是如此,九個人間的衝突倒是遠未上升到打架鬥毆的嚴重程度,但口角上的齷齪還是發生過兩次。第一次是蘇班長進行了平息;而第二次,夢獨與延慶籍新兵熟絡了,是他攀住王星亮的左肩走到了一邊,使得雙方都有了走下去的台階。但這加劇了四名呂蒙籍新兵對夢獨的不滿。在這兩次衝突中,李聰看似都未涉入,但其實明眼人都知道,都與他相關。
開訓典禮兩周過後的晚上,在一次班務會後,蘇班長把夢獨叫出去,二人到了器械訓練場上。蘇班長征求夢獨的意見,問他誰更適合擔任三班的副班長。
夢獨當然不會推薦自己,再說,既然蘇班長向他征詢意見,說明已經將他排除在人選之外。
夢獨隻把題目解了一半,而把另一半留給蘇班長:“我覺得李聰和王星亮這兩個人都不錯,他們都可以擔任我們班的副班長。”
但蘇班長沒有給他明晰的答案。
在下一次班務會上,蘇班長宣布了新兵連的一項任命,任命夢獨為一排三班的副班長。
與作為新兵代表上台發言表決心一樣,對夢獨而言,這又是一個出乎意外。
與作為新兵代表上台發言表決心不同的是,夢獨對擔任副班長並無興趣。他明白,自己不過是與幾個延慶籍新兵的關係和諧一些罷了,但是在他所居住的寢室,另四個新兵與他之間的鴻溝似乎天然形成,不可彌合。
好在,副班長並無具體的事務,純屬一個虛職。夢獨看得出,蘇班長之所以讓他擔任這個虛職,既是對他訓練、內務、紀律等方麵的肯定,也是為了消除兩地新兵之間有可能出現的衝突。他需要做的,不過是不要讓自己落到很多人的後麵,以免彆人說他不稱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