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副一時沒有應允,心裡在想:“我憑什麼相信你?”也許,他真的有些多慮了,但是再想想,那些招來的船員看上去沒有理由走掉,但萬一極個彆人走掉後找到了相關部門,怎麼辦?以往有的漁業公司並非沒有碰到過此類事情。可是,他知道今天船長召集他們管理骨乾和技術骨乾的碰頭會很是重要,他作為大副,當然缺不得,而他也不願意缺席。
夢獨像是看穿了曹大副的心理波動,說:“相信我。”
曹大副盯著夢獨看了約五秒鐘,見夢獨目光堅定,竟對夢獨點了點頭,道:“我什麼時候沒相信過你嗎?”
曹大副的這句問話傳遞給船員們的信息,頗有著他早就與夢獨相識並且共事過似的意味,還好像他們有著某種私交。
曹大副又加了一句:“動作快點,快去快回啊。”
夢獨覺得這話有點兒熟悉,以往,他會不時從連隊乾部的嘴裡聽到這句話,這話從曹大副的嘴裡竟出來的那麼自然和順溜。難道曹大副……?但他馬上搖了搖頭,作了否定,心想曹大副那麼大塊頭那麼粗壯的胳臂,倘若是練過的,怎麼會掰手腕輸給他?
於是,夢獨帶著十八個招聘來的船員走出了院落,走到一排排平房之間。
夢獨及另八個後一批來到的新船員們是半夜三更來到這裡的,他們是後來才知道前一批船員隻不過比他們早到兩個時辰,說起來,都是夜裡懵裡懵懂來到了這裡,難免有種做夢的感覺,許多感覺和判斷便有些失真。走著走著,走過了一排排平房,麵前是一條馬路,過了馬路,遇到行人,夢獨一打問,那人轉身一指,說不遠處有個漁村,賣什麼的都有。於是方明白,曹大副向他們提供的信息並不完全準確。
走在路上,夢獨問老薑:“聽說你是老船員?還有誰是老船員?”
“我也當過,大前年當過,在海上漂了兩年。”說這話的人看上去五十多歲,滿臉深皺,皮膚又粗又黑,他說自己姓丁。
“海上生活苦嗎?”夢獨問老丁。
老丁說:“苦,苦得很。可是沒辦法啊。我本來今年不想來做這行的,可是家裡才為小兒子蓋了新房子,欠下一屁股的債,想早點兒把債還完,免得老是欠著人家的。”
有個新船員接話道:“彆人都是找了媳婦不出海,我是找到了媳婦,想掙錢把媳婦娶到家裡來。”
一路上大家都較為沉默,似乎每個人的心裡都存著戒備。
雖然接觸時間較短,但夢獨還是感到了自己先前的眼拙,他發現之前把好幾個人的年齡看大了,其實好幾個人雖然麵皮粗黑,但臉上還是有著些微的稚氣,大約年歲上與他差不多甚至略小一些。他問走在最後的那個臉上透著明顯稚氣、麵相與氣質上與那些人明顯不同的小夥兒:“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我叫淩波,十八歲了。”
夢獨不知淩波是否真的十八歲,當然不會作探究。“你為什麼出海啊?”
淩波說:“我才職高畢業,說起來,我,我就是想到大海上看看,我小時候,就有個海洋夢。”
“海洋夢?”
“對。”
這是他遇到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為夢想而選擇逐浪的人,夢獨的心立時動了一下,他覺得他與這個名叫淩波的人在身心的深處忽然間有什麼東西連通在了一起。
淩波問夢獨:“你呢?”
夢獨笑了笑,說:“咱倆一樣。”
淩波走到了夢獨身邊,夢獨感覺到,他是把他當作了同行者。
可是,彆的人卻並不與夢獨多說什麼話。他們不明白曹大副為什麼對夢獨與對彆人不同。
夢獨也有所感覺,這些人中有人誤把他當成了曹大副的人,可又不完全把他當成曹大副的人。他們弄不清他到底有什麼來頭,更弄不清他到底是何來曆。
夢獨覺得從一開始就與這些人有著某種距離,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的作派讓他想起夢家灣的那些村民們;但他當然心內明白,他並不是曹大副的人。
他在那些人的眼裡,便顯得有些神秘了。
夢獨看了出來,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有的哪怕是老鄉,卻在來這裡之前並不相識,隻有徐兵和他的表哥算是唯一的例外。
夢獨對淩波說:“看不出,你還挺有浪漫情懷的嘛,一般人可不像你我這樣。”
淩波說:“其實,有好多人想到大海上體驗一把海上生活,本來,跟我一起的還有兩個人,我們老家是一個地方的,可是麵試我們的人沒有要他們倆。”
“是曹大副嗎?”
“不是。”
“是金船長嗎?”
“也不是。”
夢獨想,為什麼沒有把淩波的兩個同伴一同吸收進來呢?他想起了部隊上一些人心裡固有的老鄉觀念,忽然明白了,如此一來,對於新進的船員們來說,幾乎個個單槍匹馬,一時間很難抱團,控製起來當然就容易得多了,等到有些人抱了團,卻已經形成了服從的慣性,更何況,又能有幾個人真正心心相印地抱團取暖呢?
小漁村既不像想象的繁華,卻也決不蕭條,魚腥味兒充斥於空氣中,這算得上這個村子的煙火氣息之一種了,可以看到,有些人家的門口晾曬著小魚小蝦;還可以看出,這個村子,有窮有富,有的富戶門口蹲了巨大的石頭獅子,門庭裝飾得金碧輝煌,而窮人的門楣大多有些衰朽。人間就是如此,永遠呈現著貧富分化,財富跟了誰,誰就是富人,窮鬼粘了誰,誰就成了倒黴的、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窮人。
透過開著的院門,夢獨發現有些人家的院落裡杵放著與夢家灣差不多的農具,可見這個村子雖被稱作漁村,卻並不是家家戶戶靠海吃海,不是人人都有膽量有智謀吃水上飯的,還是有著很多人家以種田為生的。
村子裡果然有著幾家小賣部,小賣部雖“小”,卻應有儘有,特彆是出海人需要的這樣那樣的貨品更是齊全極了。齊全歸齊全,但價格卻十分昂貴,令人望而卻步。老薑買了十條劣質香煙,老丁買了一大捆旱煙還買了一支旱煙杆兒,還有人買了些方便麵等成品食物,但大部分人隻是空轉一圈,什麼都沒買,據他們說,他們身上快沒錢了,再說,幾家小賣部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賣給他們的貨品的價格奇高,他們自我安慰還安慰彆人似地說:“輪機長還有大副說過了,船上什麼都有。”聽了這話,老薑和老丁卻沒有開腔。
有人提議,乾脆到鎮上走一趟,興許鎮上有批發市場,到了那裡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一有人提議,果然就有幾個人響應。
夢獨說:“彆去了,在這裡耽擱了太多時間,如果去鎮上,回來隻怕過了曹大副規定的時辰。”
徐兵的表哥說:“你們回你們的,我們去去就回,要是回去得晚了,大副罵我們就成了,跟彆人沒有關係。”
夢獨說:“那也不成。是我答應曹大副帶大家出來轉轉看看買點兒東西的,我得為曹大副負責,也得為我說過的話負責。再說了,如果咱們第一次就對曹大副不守承諾,那以後到了船上,他還怎麼相信我們,這對我們不好。”
聽夢獨說的有道理,加之這些人彆說抱團了,連小派彆都尚未形成,大多數人便不作聲了。
偏偏老薑說道:“林曉帆,要不這樣吧,我一個人去鎮上轉轉,把誰想買的東西一塊兒捎回去。這樣,不耽擱時間。”
徐兵的表哥看向夢獨。
夢獨道:“老薑,你是老船員,比我們有經驗,萬一船長他們想重用你想找你商量什麼事兒,怎麼辦?”
老薑說:“我一個打工的,誰會找我商量什麼事兒?”
夢獨說:“那也不成。”
“咱們都是打工的,你怎麼這麼辦事兒?”
“我現在得為我說過的話負責。”夢獨看出老薑心裡有著倚老賣老的意思。
老薑看出了夢獨的無法通融,但想想自己是個出過海的老船員,且年紀比夢獨大上一圈兒,麵子上雖有些掛不住,但還是忍了下來,心裡卻結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梗兒。
於是,近二十號人慢慢往回踱。經過一條小巷時,卻見有幾扇門是半掩著的,門內坐著難以斷定年紀的女人,女人的年紀被身上的鮮豔衣著和臉上的脂粉遮住了。女人側著身子,隻看了他們一眼,就低下眼皮,再沒向他們瞅來第二眼,似乎自信第一眼已經將他們看了個透透,心裡明白那是一夥兒尚未出海的窮人,而不是出海歸來手裡有錢的裝闊之人。
夢獨帶著十八個船員提前回來了,可曹大副和朱二副卻已經在院門口等他們了,曹大副又是看表又是看來路,一臉焦急。見夢獨等人一回來,就高聲說:“快,跟我裝船去。”
曹大副打開另一間屋子,說:“把這些東西全裝到船上去。”
夢獨看清了,這間屋子裡,小半個房間堆放的全是米、麵、麵條、油以及蔬菜、肉、蛋、淡水、常用藥品等等,他想起了行伍時常常聽到的一句話:“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他明白了,長時間的遠洋,跟軍隊野營拉練有著相似之處,“吃”永遠是擺在第一位的,隻有吃飽吃好,才能給身體補充營養,才能收獲想收獲的結果。
朱二副找來了一輛三輪車,船員們將一麻袋一麻袋的大米麵粉等重物放在三輪車上,至於稍輕點兒的物品,則是肩扛手提,他們跟著曹大副,朝碼頭走去,朝他們將居住和生活的大船走去。
當夢獨來到大船上時,他還是被這個巨物驚了一下,心裡不由感歎:“嗬,好大的船啊!”如此零距離地接觸這麼大的船隻,這在夢獨還是第一次,這條船,的確比他曾經見過接觸過的船隻大多了,他以往見過的船,說起來都是小船,基本上全靠人工操作,而這條大船,是要到大海上航行的,是有著無線電係統和雷達係統等等多功能的、機械化的,是可供幾十人在大洋上漂泊生活的。勞作的間隙,夢獨貼著船邊看了看大船的吃水很深,料知大船體積極大且必定有多個船艙。
夢獨問曹大副:“曹大副,咱們這船得有多長多寬啊?”
“你覺得呢?”曹大副說。
“得有一百多米長吧?”
“那你看走眼了,這是因為你沒見過這麼大的船,才會有這種錯覺。沒關係,一年多的時間,你會看個夠的。林曉帆,你喜歡嗎?”
“當然。你不是說,明天出發嗎?我巴不得現在就出發呢。”這一刻,他將過去的喜與樂全忘得乾乾淨淨,隻盼著趕緊上船下海遠渡重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