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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6 倫尼·科萊因在水裡(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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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裡的倫尼·科萊因變得更瘦了,也更老了。他好像一根套著橙色囚服的扭曲杆子,頭頂中央的毛發明顯稀疏,有些地方似乎都顯出花白。

如果和七年前他在學校任教時的樣子相比,監獄生活似乎使科萊因一下子蒼老了二十多歲。儘管如此,詹妮婭還是能一下認出他那雙格外突出的眼睛,還有像鱷魚似的寬闊嘴巴。在他還偽裝成一個親切待人的好老師時,他的眼睛總是裝模作樣地眯縫著,擺出水汪汪的慈祥與關切,寬闊的嘴巴彎出討好的笑容,讓孩子覺得他是個不會生氣的人。如今這些偽裝都已隨著他的牢獄生涯而剝落了,他成了一個活脫脫的醜陋食屍鬼。

詹妮婭不知道自己看到科萊因時是個什麼心情。如果有一天她知道科萊因越獄了,出現在她家裡,那麼她會緊張,她會恐懼,接著她會憤怒。她認為她會的,因為她已許多次想過自己應該如何朝科萊因開槍,或是用甩棍砸爛他的腦袋——馬爾科姆告訴她“和眼睛”並不是時時刻刻都適用的,如果對方不是想逼她,從不和她貼得太緊,要在真正的搏鬥裡專心攻擊這麼小的兩個目標可不會那麼容易。但是人人都有一顆脆弱的腦袋。她不需要多鋒利危險的武器,隻要反應夠快,力道夠強,棍子夠結實。長度適中的棍子比什麼都結實好用,除非你有槍。

可是,即便是馬爾科姆這樣曾數次見識過毒販槍戰與街頭搶劫的人,也不會遇到像詹妮婭現在這個局麵了。倫尼·科萊因在水裡,在海底下。他看上去那麼真實,就連時間流逝的痕跡都在,一點也不像是幻覺。要是詹妮婭現在從船邊跳下去,她疑心自己會真的出現在那個位於孤島上的重犯監獄裡。

事情太過不可思議了,這種離奇反倒使詹妮婭感到冷靜。她沒有覺得害怕或憤怒,隻想到今晚她果真見識到了一點東西。漢娜會怎麼解釋這件事?她那遠在非洲的老哥知道了又會怎麼說呢?

她想要把頭縮回船上,要赤拉濱解釋解釋她看見的東西。可是她又不想把視線從牢房內移開。當最初的驚愕過去以後,詹妮婭注意到科萊因的牢房布置的確非常奇怪:枕頭、床單和被子被撕碎了,椅子腳不知是如何被弄成了一堆碎木片,還有許多彆的她認不出來的碎塊,像是書頁或撕碎的麵包。所有這些碎片全被集中在房間的角落裡,就連頂上的四個角也是一樣。那絕不是隨隨便便地一扔,科萊因肯定是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這些碎料給黏好。詹妮婭簡直想不出他的粘合劑是什麼。

如果海裡的這個科萊因和真實的科萊因有任何聯係,那麼這個惡心的囚徒肯定是發了瘋。他在唯一沒有堆東西的牆角跪著,臉仰望著海麵,正好對著詹妮婭。可是詹妮婭知道他並沒有看見自己,因為科萊因的雙眼非常空洞。他正陷入在某種失魂落魄的境地裡,有如一具行屍走肉。可是他肯定還活著,因為他的嘴唇在一刻不停地蠕動。他好像念咒似地喃喃不休,臉上逐漸浮現出一種熱切的神采。

在海麵上的詹妮婭靜靜觀察著他。她開始覺得科萊因是在搞什麼儀式。某種宗教性的祭禮。可是她沒聽說過什麼彌撒儀式需要把房間這麼布置。這肯定要花很長的時間,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發現?而他這祈禱又是為什麼呢?

就在詹妮婭還搞不清楚狀況時,科萊因的腮幫子蠕動起來。他像是用舌頭在自己的口腔裡頂來頂去,最後吐出來的是一個金屬片,像是給易拉罐用的封口片,可是有一部分給扭掉或是剪掉了,形成了一個非常尖銳的小頭。詹妮婭心想這東西或許能做開鎖器用。是的,這並不是什麼故事誇張,結構簡單的鎖是能被金屬片打開的,馬爾科姆就曾經親眼見過一個西班牙當地的混混靠這一手吃飯,幾乎把整個古屋都偷光了。她立刻想到這也許就是倫尼·科萊因的打算:他準備裝成一個陷入宗教狂熱的瘋子,讓獄警把他拷去醫院,然後再伺機逃脫。打開手銬的鎖肯定比打開監獄的鎖要容易。

可是,詹妮婭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錯了。科萊因藏這個小金屬片並不是為了開鎖。他把那小東西捏在左手上,尖頭按進右手腕的肉裡,快速而猛力地劃動,割出一條很深的豁口。血像冒氣的可樂一樣咕嚕嚕往外湧。

詹妮婭吃驚得幾乎要叫出來了。倫尼·科萊因是在割自己的右手腕。他割得非常用力,差不多可以說是撕開的,眨眼間他的腿邊就是血。他把右手腕垂在兩腿中間的地麵上,讓血流得更快。從詹妮婭的視角看來,那就像科萊因身下有一汪血紅的泉眼在噴湧濺溢。

她緊緊地盯著科萊因的臉,等著他掙紮或是喊叫,好把獄警招過來送醫。可是科萊因一聲也沒有叫。他的臉色是平靜又熱切的,好像他正在完成一樁非常重要的事,全然不打算叫外人闖進來打擾。過了一會兒後他又抬起右手,細細地觀察那個傷口。他把小尖片插進傷口裡,微微傾斜著割了第二次。他的左手擋住了詹妮婭的視線,使她看不見他是否割斷了主血管,但那傷口的深度並不是在開玩笑。那讓她想起自己小時候被烏鴉啄在手腕上,那個小血窟窿沒有多大,但卻疼得要命。她的整個手幾乎失去了知覺。科萊因是怎麼靠著一塊小尖片做到的?這雜種恐怕把自己的肌腱都切斷了。他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嗎?要在沒有熱水的地方割腕自殺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一種濃烈的不安開始在詹妮婭心中醞釀。海中的科萊因看起來那麼古怪,又那麼真實,使她覺得她正盯著的就是活生生的科萊因,那個下賤該死的戀童癖和連環殺手。但是他變得有些不同了,不僅僅是外貌上的,而是……而是一些更品質上的東西。他臉上的表情令詹妮婭感到空前的憎恨與惡心,那是一種比腐屍更肮臟的渴望,一種讓她想把這雜種的腦袋砸個稀巴爛的貪欲。她的確是在心裡閃過了這個念頭:如果她現在把甩棍扔下去,狠狠地甩進海浪裡,棍子能砸到科萊因嗎?

科萊因的血淌滿了牢房的地麵。他終於倒下了,悄沒聲息地側躺在地板上,眼睛卻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照這樣子看,他或許會在十幾分鐘內死去。這幕場景也許隻是幻覺,是海怪製造的奇妙蜃樓,但也足夠叫詹妮婭感到快意。倫尼·科萊因早該死了,多活一秒都是在汙染空氣。如果這是真的,她希望明天就能得到她媽媽的電話消息確認;如果這隻是海怪給她看的幻象,她希望這是對未來的精準預言。

她心無旁騖地看著那一幕,幾乎忘了自己還在一艘風雨飄搖的小木船上。確定科萊因的生死成了她此刻最想做的事。就讓他去死吧。她在心裡祈禱著。不管科萊因是發了什麼瘋,就讓他把手腕那兒的主血管統統切斷,讓他肮臟發臭的血全都流光。那對三個死去的孩子和他們的家人是最好的。那對誰都是最好的。她是真心這樣想的,可是潛意識卻告訴她這並不符合事態的發展。

結論是在事情發生以前就做出的。是在詹妮婭明白科萊因不會輕易赴死以後,那倒在血泊裡的囚徒才動彈起來。先是倫尼·科萊因的臉開始抽搐,肌肉痙攣得簡直沒有人形了。然後是他的眼睛,像兩個毫不相乾的圓球在洗衣桶裡亂跳。當他兩個藍色眼珠終於協調起來時,他就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頭頂正上方,好像天花板中出現了某種匪夷所思的景象。詹妮婭沒法知道他到底看見了什麼,因為從她的角度看去,那牢房的天花板仿佛已給人削去了,隻有一堆堆碎屑堆擠在角落裡。可是科萊因肯定看到了什麼,他的身體因此而拱了起來,嘴巴張得大大的,好像在發出某種無聲的尖叫。

詹妮婭竭力把腦袋往海麵壓近。那其實並沒有意義,因為她無論如何都看不見科萊因眼中的東西。可是一種越來越濃烈的危機感在驅趕她,要她想儘辦法搞清楚答案。她甚至想從科萊因那雙眼睛的反光裡看出點什麼來。那囚徒依然拱著身體,四肢貼著地,肚子卻高高挺著,好像試圖在地麵上做仰泳動作——不,不,那不是仰泳,那是他想用這個姿勢爬開。他想用那肌腱都切斷了的右手爬離原本的位置,可是他連身都翻不過來了。

一片海浪自船邊湧起,打濕了詹妮婭的額頭與臉頰,還嗆進了她的鼻腔裡。詹妮婭被冰冷苦鹹的海水激得猛烈咳嗽起來。她用力地眨眨眼睛,想儘快擺脫流進眼眶裡的海水,去看倫尼·科萊因究竟在搞什麼鬼。可是她越著急,眼睛就越刺痛得睜不開。最後她不得不把身體縮回船裡,用衣袖粗魯地擦著臉。

她聽見赤拉濱興致勃勃地問:“看見了什麼有趣的?”

詹妮婭沒回答他。在那短暫的幾秒裡,她心想赤拉濱真的不知道她看見了什麼嗎?是她因懷疑而發揮了想象,還是那充滿興味的聲調裡確實藏著一絲明知故問?

“你何不自己看看。”她說,繼續用衣袖擦臉。

“我可不會那麼做,瞭頭,因為我遊泳的本事不太好。要是我像你剛才那樣馬馬虎虎地探出去,然後又沾上了海水。那我可說不清會惹多大亂子。”

如果不是因為海裡的科萊因,詹妮婭準會對他這番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真是個見鬼的玩意兒。她在心裡對赤拉濱說。如果你連一點海水都沾不了,那你半夜來劃船做什麼?

但是她沒有再和赤拉濱搭話。一半是因為著急要去看科萊因的情況,另一半則是她承認赤拉濱的小心謹慎是有些道理的。深夜的海水凍得可怕。她隻是在頭臉上淋到了,卻感覺渾身上下都冷得刺骨。要不是她還能聽到海浪聲,還能感覺到船在起伏搖蕩,她會懷疑自己被關進了冰庫裡。要是掉進這樣的海水裡,她可能連五百米也遊不了。而且這海域說不定還有水質問題,讓她碰了海水的眼睛又癢又澀一時根本睜不開。

船又猛烈地搖晃了一下,讓詹妮婭的心提了起來。但緊接著她聽見赤拉濱說:“小心點,這船可沒有多少空間啦。要是你不坐穩當點,下一波浪就會把你打下去。”

“我坐得穩。”詹妮婭有點煩躁地說。她的臉已經擦乾了,而是眼睛的刺痛恢複得很慢,令她多少感到有點擔憂。如果她因為這場莫名其妙的探險而失明,那未免就太愚蠢了。幸好這刺痛的確是在消退。她眨眨眼睛,隱約能看見燭火與月光。

“抓牢呀。”赤拉濱依然耐心地勸告道,“你這樣肯定很容易掉下去。難道你還能遊泳嗎?你要是掉出去了,我們是誰也不會去救你的。這不是說我對你有意見,可這船上本來沒有安排你的位置呀。”

恢複視力讓詹妮婭稍稍鬆了口氣。她又把眼睛閉了閉,伸手抓住一塊橫板。儘管海麵的狀況很糟糕,她不覺得自己已到了需要彆人來拯救的地步。她從嘴裡吐出一點海水,睜眼看向赤拉濱,打算告訴他自己並不需要這船上的任何一個人搭救——可是,她是完完全全地搞錯了。

赤拉濱根本不是在對她說話。那負責劃槳的人此刻正把腦袋偏向一邊,意態殷切地望著船頭。周溫行站在他腿邊,而詹妮婭更靠近他的另一隻腳。那掛在船頭上的東西渾身濕透,雙手雙腳全掛在船外,好像一個被綁在那兒充當船首像的可憐奴隸。他右手腕上的傷痕還在流血,在昏暗的燭火下,那些血看起來和海水同樣漆黑渾濁,細細地筆直地落向海麵。詹妮婭幾乎要喊叫出聲,因為這會兒倫尼·科萊因分外突出的眼睛已經不渙散了,他躺在這艘船上,顛倒的臉垂落下來,筆直而明確地盯著她。他看著她的目光好像一個死人,好像屠夫看著被綁起來的活豬。

“這還蠻新鮮的。”赤拉濱說,“周,你哥哥以前這麼乾過嗎?把客人就這麼趕走?我以為他的口味是很寬泛的——你要想,要是他不接受人渣的召喚,那他當初怎麼能把第二把劍交給一個殺人犯呢?”

“他不會拒絕的。”

“那還能是誰?”

“是守衛修改的儀式吧。”

這是詹妮婭聽清楚的最後一段談話。她顧不上琢磨它們,隻能目不轉睛地盯著出現在船上的倫尼·克萊因。那從海裡逃脫的囚徒如今真的像個鬼怪,衝她緩慢地張開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他的雙腿怪異地朝著船地板彈了一下,整個人就朝著詹妮婭飛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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