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族豪強一旦後繼無力,遭受重挫,就可能真垮了,再沒有翻身的機會,可有地有民有兵的門閥,哪怕被打斷了脊梁骨,一樣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門閥的過程其實也是一種演變,但歸根到底離不開一個兵字。
早期的門閥,其實是不完整的門閥,是依托於西晉這個母體的。
因此,這個時候的門閥,從表麵看看起來,你有兵有地有民也沒用,隻能當個最底層的小門閥,大門閥幾乎全在中央。
可實際上,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情況出現,不是兵、地、民不重要,而是西晉作為一個大一統的王朝,你地方上那點百姓,田產和部曲,能和西晉二十萬中央軍相提並論嗎?
這可是開國的二十萬中央軍,真正南征北戰的精銳。
要不是八王之亂把這二十萬中央軍給糟蹋完了,劉淵可不敢跳出來反晉複漢的。
可現在徐庶居然還釜底抽薪,直接想要充公豪強的土地分給豪強的部曲,雖然這個時代的士族豪強們還遠遠沒有進化到日後的門閥地步,但本能的對徐庶這個方法感到畏懼、反感和不快。
因此不管徐庶的本意是什麼,他提出的這個計策最能斬斷士族豪強和部曲之間的聯係。
田產分給自己昔日的部曲了,這些部曲哪怕隻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田產,也會對舊日的“恩主”趕儘殺絕吧?
陸績等人臉色刷的就變了,雖然他們都算是士族豪強裡的溫和派,但那也是根正苗紅的士族豪強子弟。
因此,哪怕他們從心底裡沒有染指兵權,成為門閥的想法,但也會很清晰的感受到徐庶的計策對士族豪強的危害。
“主公,元直此計,治標不治本,不但與國法不合,更如元直所言,恐與主公清譽有汙,還望主公三思。”
第一個開口的是陸績,其人年紀雖小,性卻剛直。
世界上許多事情就是這麼有趣,雖然陸公紀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可劉封卻知道他是在座諸人之中最沒有私心的那個。
彆看陸家是真正的士族豪強,可到了陸績這裡的時候的的確確是沒落了。
窮困肯定算不上,但家資產十不存一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因為族人都把寶換到陸遜那一脈去了。
而且頗為有趣的是,東吳晚期不算,那時候的江東大族早爛透了,政治上被孫家和權臣反複打壓殺戮,可不就隻剩下吃喝玩樂嗎?
但在二宮之爭前,江東大族普遍還是想要有所作為的,人才輩出,是真真切切的德、行並舉,能力出眾,要不然也不至於讓孫權感受到空前的威脅,擔心自己兒子會被這些人給架空了。
隻可惜孫登早死,逼的孫權隻能用自己另外兩個親生兒子釣魚執法,將江東士族儘數坑殺。
彆看孫權那麼多個兒子,真正最受他寵愛的,唯有孫登一人。
在東吳政權中前期裡麵,各大士族豪強都還有些底線,陸家在這些士族豪強中也算是對平民最友好的一檔,陸遜、陸抗父子倆一直都是謙虛謹慎的性格,生活也不奢侈,尤其是陸抗,更是到了節儉的地步。
且陸家直接掌兵,想要士卒用命,就要對士卒和士卒家眷好,士卒又不是孤身一人,連帶著各個都有殷勤好友,這一延伸開來,一萬人的部曲能給你牽連出十幾萬人的澤被。
陸績本人也是,被孫權發配交州之後,在交州地方廉潔勤政,體諒民艱,大興水利,改善民生,德行能力都屬上乘,被陳壽評價為“以瑚璉之器,而作守南越,不亦賊夫人歟!”
反倒是一旁的顧邵等人,私心卻要比陸績多上一點,而且性格也遠不如陸績那麼剛強直硬,雖然心中反對之見更為強烈,卻都還在斟酌該如何勸諫劉封,而都沒有來得及開口。
顧邵等人沒有說話,可張溫卻坐不住了。
作為和陸績齊名的東吳四噴,一起被孫權製裁的“諷議舉正”之才,張溫雖然言語不似陸績那般生硬,但敢說話卻是一點都不輸給陸績。
“主公,公績之言,實乃正言,溫亦讚同。”
張溫倒是和陸績有些類似,主要還是站在劉封的立場上著想:“如今朝廷日漸衰退,大司馬公然蔑視朝廷,大將軍孩視天子,天下有識之士,無不切齒痛恨。唯主公父子高舉漢室大旗,振奮人心,萬不可因小利而失人心啊。”
張溫的話本質是和陸遜一樣的,隻是把利益說的更加清楚仔細,想要勸阻劉封。
劉封聞言,既不同意,也不反對,而是做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隨即詢問起顧邵、陳泰等人的意見:“諸君又有什麼看法?我已有先言,可但說無妨,即便說錯,難道我還會以言罪人不成?”
這話一出,原本還坐得住的顧邵、鐘毓等人屁股開始發熱了。
原本他們其實是不太想發表意見的,這事太過敏感,而且很容易吃力不討好。
因為在明麵上來看,他們勸阻劉封是為了劉封和左將軍整個集團好。
可劉封有多精明,他們不知道,他們家的老爹們還能不清楚?
況且人的影,樹的皮,劉封能以少年之姿,在這短短五六年時間裡,一手創建出如斯之大的基業,又怎麼會是簡單的人物?
在顧邵、鐘毓等人看來,劉封恐怕早就已經看穿了裡麵的利害關係。
眼下要聽他們的意見,不如說是想要確認他們的態度罷了。
“此事雖有礙國法,但情可以原。況左將軍有持節之權,可便宜行事。”
剩下的一眾人等裡,陳泰相對要偏向於徐庶一些,畢竟他家發跡不過才剛剛三代,且在軍略上毫無建樹,所長僅為理政治學。
且陳家極其謹慎,到了誇張的地步,簡直和司馬家截然相反。
司馬家是明謹實狂,在表麵規則下玩的飛起,各種聯姻頂級門閥,司馬師的三任正室先是夏侯家的姑娘,後是羊家的姑娘,這可都是曹魏頂級名門。
中間個媳婦最次,但也是曹丕四大寵臣吳質的女兒,曹丕活著活著的時候,這位雖然不是頂級豪門,卻享受著比頂級豪門還高的待遇。他可是敢在宴會上直接戲弄羞辱曹真,讓曹真氣的拔刀相向,卻最終奈何不了對方分毫的牛人。
吳質最厲害的一點是,在曹丕和曹植爭奪世子的過程中,他居然能同時得到曹丕和曹植的喜愛,這簡直比兩頭下注還要誇張。
當然,這人的人品道德極其敗壞,而且太過阿諛諂媚,行事又小人。曹丕繼位之後,他就徹底拋棄了曹植,然後在曹丕身邊講述曹植的壞話。
等到曹丕死了,他又毫無廉恥馬上掉頭跪舔起了司馬懿,可不論他人品有多敗壞,但他的的確確是曹丕時代的頂級權貴,兒子也在西晉當到了三公,是徹頭徹尾的士族門閥派骨乾。
司馬昭的正室也一樣,是東海王氏,當時曹魏豪門領袖,三公王朗的孫女。
庶長子司馬伷,娶了諸葛誕之女諸葛氏,這又是一個曹魏的頂級名門。
兩個閨女,一個嫁給了荀彧的孫子,一個嫁給了杜畿之孫,京兆杜氏的繼承人,未來第一個文武廟雙優的大牛杜預。
曹睿對司馬懿起疑心可不僅僅是刻薄寡恩,事實上曹睿要真刻薄寡恩,就憑這些聯姻,把司馬懿給弄死都是正常結果。
與其相對的是,陳家除了陳群為荀彧看重,娶了荀彧的女兒外,再沒有和豪門聯姻的記錄,也正是如此,陳群久任三公,兒子陳泰都當到左仆射了,身死族消,後世子孫彆說門閥了,連家學都沒有傳遞下去。
本質上來說,陳群大搞九品中正製,不但不像網上謠傳那樣是為了討好士族豪門,其實反而是為了幫助曹魏政權集權中央。
陳家本身就是最另類的頂級豪門,而且也和頂級豪門玩不到一起。
曹睿就是個典型的聰明人,彆看他捧著司馬懿,可實際上最倚重的反而是陳群。
陳群在三公的位置上一直呆到去世,榮寵之極,晚年甚至還能勸阻好大喜功的曹睿興修宮殿,可見何其得寵。
反倒是都快被吹成曹睿乾爹的司馬懿,被曹睿各種使陰招,下絆子,離間羽翼,幾乎無力掙紮。
要不是司馬懿命太好,曹睿短命暴斃,死前又被近侍背叛,他還真未必能活到和曹爽勾心鬥角。
陳泰的性格秉承父祖,雖然更為剛強一些,但也強的有限,本質還是屬於有夢想,知疾苦,能共情底層百姓的性格。
陳泰的力挺,引來了徐庶的感激目光,這可是至今為止唯一一個支持他的聲音。
劉封點了點頭,目光轉到了鐘毓、顧邵、孫權三人的身上。
這三位可是老牌子的士族豪強了,即便算不得士族的孫家,那也是富春當地的百年豪強,對田地的饑渴程度更在士族之上。
劉封這一注視,登時給鐘毓、顧邵、孫權三人帶來了巨大的壓力。這種壓力即便是已經出仕了的顧邵、孫權也有些承受不住。
三人難就難在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要說自己真心支持徐庶,那簡直是把劉封當傻子。
要說自己反對,可沒有好的理由,也根本說不過去。
想閉嘴,劉封又不讓。
想開口,可為時已晚,要是早點說,像陸績、張溫那樣,也能對付過去。
可現在再想鸚鵡學舌,那恐怕劉封未必肯放過他們。
就在幾人頭疼不已的時候,孫權突然眼前一亮,有了主意。
“主公,元直、公績皆是良言。”
劉封的目光落到了孫權身上,這廝其實能力極強,堪稱文武全才。
雖然軍事上被人連番打爆,在他身上各種刷戰績,可看看他的對手都是誰?
曹魏唯二的武廟,五子良將軍功第一,能讓關羽生出愛才之心,白馬英姿與子龍相提並論的三國t0級將領張遼。
也就是孫權實在太過倒黴,遇到的都是強過他的對手,再加上合肥的地理優勢,否則孫十萬也有機會可以是個褒義詞的。
對於孫權的開口,劉封很有興趣的看了過來,等著對方繼續說下去。
果然,孫權還有下文。
“權思索再三,生出些許想法,或可采元直、公績所言之長,彙於一計。”
孫權悄悄瞥見劉封的反應如常,心中稍稍鬆了口氣,趕忙將後續想法圖盤而出:“主公或可依江東之例,約定價格後將上庸之地分於申家部曲,然後以田產所貢每年償還。如此一來,既不違國法,又為國添財,還能解決上庸地方的困局,可謂一舉多得。”
劉封不置與否,繼續看向鐘毓和顧邵。
兩人毫不猶豫,異口同聲的支持道:“仲謀之策,可謂妙計,臣下附議。”
“元直、公績,你們對仲謀所言,有何看法?”
徐庶心中暗喜,孫權雖然改了他的建言,便分發為贖買,但歸根到底還是建立在他的意見之上的,而且土地也分配到百姓的手中,以劉封的英明,不難看出其中關竅,所以他是一點都不擔心自己的功勞會被孫權奪走。
因此,徐庶當即拜服道:“仲謀之策,確是剔糟存精。”
陸績則是個直腸子,對事不對人,孫權的策略的確要比徐庶強,他也點頭認同道:“仲謀之策,績不如也。”
劉封這才緩緩點頭,露出了一個笑容,讚許了孫權一句:“元直過切,公績過迂,仲謀此言,倒是棄兩弊而得兩全,確實不失為上策。”
孫權耐住心中的大喜,儘力維持一個鄭重的神情,態度謙遜的回道:“主公謬讚,臣下愧不敢當。”
“好,既然諸君一致認同,那此事就如此定下了。”
劉封當即決斷道:“此事就讓龐士元去辦,事成之後,一並計功。”
陸績、陳泰、鐘毓、顧邵、張溫、孫權、徐庶等人齊齊應是,寫好詔令之後,劉封當即簽字畫押。
隨後,七人依次退出,隻留下劉封一個人在堂上,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