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願以此身報國。”
許平性情恬靜,不喜爭鬥,但望著陛下提字,胸腹中有悸動升起,推著他走向更高處,
平陽鳳眸略閃,也望向熊兒的字,
“你這評語倒是不錯,算你過關。”
事情翻篇了啊!罵你?就當白罵了!
平陽公主態度明確,許平暗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於十年前簡拔評論時彥數十,其中多不被人知,認你為狂語,十年過去了,被你選拔出的人才,一個不落,全都做官了,還都做得不錯。
聽聞他們執禮登門道謝報恩,你卻一個不見,禮一家不收,高士做派啊。”
“殿下莫要打趣我了,我不收禮,實是受之有愧,”許平麵露愧色,不似謙辭,“我隻是識人,不敢貪功,無論我識與不識,那人俱是棟梁之材,豈是因我識出,才得才了?”
“此言差矣。”
平陽公主搖搖頭。
“熊兒有一篇寫千裡馬和伯樂的文章,沒幾人看過,藏於宮闈間,我到時取來給你看看。”
“殿下,那我便期待著了。”
“宮內還有太上皇的題字,你要不要也看看?正懸在學宮內。”
見過陛下的“事事關心”,許平便如見天之高,再看太上皇的字,顯得興致寥寥,但也禮貌道:“久聞陛下秋風辭,一辭興儘悲來,儘顯哀意,若能再先睹為快,平不勝欣喜。”
平陽公主斜了他一眼,
說話就好好說,怎麼還文縐縐的?
“走吧。”
“是。”
許平跟在平陽公主身後稍側的位置,學宮內仿佛另一方天地,大門提著聲聲入耳,等到真邁過學宮大門,什麼世俗嘈雜聲都擋在外頭了,燥意、虛浮、貪欲隻剩下一片適合讀書的靜謐,
甚至,許平將動作放到最輕,生怕自己慌亂的舉止,擾了這番寂靜,他想說沒說出口的話,在胸中又轉了一圈,總覺得不說實在憋屈,暗道,
“若能在此地讀一輩子書,如何不好?”
“我本想趕在夏時建成,熊兒的那句人道洛陽花似錦你知得吧,”聽聞許平微不可查的出聲應著,平陽公主笑了笑,“諸色中,又以芍藥和石竹最美,長安的芍藥,遠不如洛陽的豔。”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許平念了句詩。
“你若腳程快些,沒準還能抓住個尾巴,現在是都凋儘了。”
聞言,許平在心中暗道,
就算是用飛的,夏時我都飛不到洛陽啊,舟車勞頓,我這都算是快的了,隻比加急慢著。
“鄭風一篇中,芍藥便是邀約之意,我想著,彼時有花、有詩、有學、有宮,豈不樂乎?奈何夏時實在是建不成。”
平陽公主語氣中儘是遺憾,見許平閉著嘴,不由笑問道,
“你何故入學宮後就蔫了?”
“殿下,平實在不敢開口,生怕毀了學宮內的意境。”
“現在什麼都沒有,哪來的意境,怎麼,那我開口,豈不是也毀了學宮內意境?”
“非也,殿下聲和義順,平難與陛下相比。”
“嗬嗬。”平陽公主望向學宮周圍,眼神溫柔,好似在看自己的孩子,如她所言,現在的學宮還什麼都沒有,但,終有一日,易學宮會聞名天下,乃至名垂青史,“我將學宮造得如此靜,並不是讓天下學子不講話的,反倒是讓你們開口講話,誤要被雜音擾亂了思慮,你是誤我之意了。”
許平還是低聲喏喏應著。
二人穿行學宮,終於走到了劉徹字前,與劉據掛在正門的字不同,劉據的字豎著掛,劉徹的字則橫著掛,
“這便是了。”
“是。”
許平出於禮貌望過去,本是隨意一眼,卻被攝在了原地,癡癡仰視,姿勢彆扭得很,但顯然,眼前的字要比姿勢重要,甚至重要得多,許平連擰過身子一下的力,都使不出來,
許久,才喟然長歎,平陽公主問道,
“如何?”
語氣明顯比在正門處冷淡許多,對熊兒寫出的詩字,平陽公主的態度是“好吧!很好吧!是我家熊兒寫得,快誇!!!”臨到劉徹身上,則是如換了個人,“挺好的,隨便看看就行。”
“大門處是聲聲入耳,正門處是隻行一步,學宮之高,得此見矣。”
“哦?你是說學宮門檻頗高?”
“並非頗高,而是極高,聲聲入耳是要人人以家國天下為己任,有此心,便入門,而入門之後,入門不難,更進一步卻是太難,
懸在正門的字點名題意,這往前走得一步,最是難邁啊。”
平陽公主心中生出豪氣,
“現在就隻能學宮大開了!”
翌日 朝會
侍中竇富先替陛下,將張騫所回西域之書誦讀,自不是按張騫原本,將重點摘要出來,又擬了一篇,除卻行文論據稍有差彆,本意沒什麼分彆,
足念了半刻鐘,竇富也不口乾舌燥,聲音依舊洪亮,眾官員豎著耳朵聽,生怕錯過些什麼,
這可是海貿啊!
如今大漢最重之事!
海外張騫傳書,拿到朝堂上來念,記憶中是頭一次,
感覺是不一樣啊!
以往參與海貿,總是在國內,像是在操持彆人家的事,如今,耳聽海外來信,如身臨其境,更有些修身功夫沒到位、喜怒形於色的官員,掩在袖下的手都不禁發抖。
竇富念過後,群臣麵上仍有流連之意,
重點有幾處,
現今與羅馬邦交結果尚不明(因通訊手段落後,大漢在此落後兩個版本),
安息國一直蠢蠢欲動,
今年起海貿生意收效極好,找比去年翻了數倍,張騫請示陛下,是否除了蒲桃錦,還要增設些貨物?
哦,還有一處,
海外用軍不足。
自夏時衛青諫言了海外駐軍的事,在朝堂上引起過巨震,被陛下按下後,再之後就沒提過了,偶有幾道意圖再複談此事的聲音,一開口就被陛下無情澆滅,
在此事上,陛下如同武庫大門,認百般謀算,都不能撬動陛下之口,
而今日!
借著張騫之信,竟把此事說了!
海外有需求,便是不得不談了!群臣的心思都跟著活絡了起來!
一時無人發聲,懸靜了稍許,竇富開口,
“陛下,都念過了。”
“哦,”劉據心不在焉,回過神,“都念過了是吧,諸卿若有所言,可暢所欲言。”
“陛下。”
丞相長史邊通最先挺身開口,一眾出身齊地的官員不由振奮,
“說。”邊通沒先說最重的事,“據張將軍所言,與大秦商議之時,安息又蠢蠢欲動,安息此舉,恐是有大秦在後支著,才如此肆無忌憚,
安息一國,占據商道,除了海路運輸,凡經路陸商貿,非要經過此地不可,安息加價增稅也就罷了,更有將漢貨以次充好,敗壞我們大漢名聲,
此等蕞爾小國,膽敢頻犯大漢天威,當以懲處!”
邊通義正言辭,說得群臣紛紛頷首,
到底是丞相長史,深諳說話的藝術,先是把眾人對安息的恨勾出來,安息在他們眼中,就是倒爺,掙得錢都是從大漢嘴裡摳出來的,無非占個好地方,本就瞅著礙眼,
以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現在是一點都忍不了了!
將群臣恨意一勾,就要乾安息,可拿什麼打安息呢?還是要兵,邊通雖沒有明說,繞來繞去說得還是海外駐軍的事,都可攏在一起聽,
東方朔開口道:“安息難攻,哪怕是海外駐軍,也難下其國,安息也並非是蕞爾小國,大秦想吞並它,都得被崩掉幾顆牙,就算打掉安息,也沒辦法治理。
繞路海運是一招,但不能全依靠著海運,海運沿途不能售貨,陸運,運著運著,貨就沿途撒賣了,安息如鯁在喉,關節處是因我們繞不過安息。”
“難不成還真要安息做上倒爺了?什麼都不出,卻有金銀入賬,如此大好事讓他們攤上了!”
聲如炸雷,正是虎賁將軍趙破奴,
“陛下,末將願帶兵破敵!我看那兒單於到底非我族類,不是他沒出力,便是沒這能耐!”
劉據:“趙將軍勇力朕是知道的,但若說拔除安息,恐非一人一將之力。”再看向東方朔,“愛卿之意,若有能替代安息之國,是最好的?”
“是。”
東方朔點頭,身處廟堂之中,但已決勝千裡之外,
“安息並非躺著爭利,雖有加稅、以次充好之嫌,我們卻需要有安息幫忙攏貨集散,除非如陛下所言,能有人,或者是有國,來替代安息,否則,定然會受製於安息。”
東方朔言罷,邊通眼現沉思,
確實是如東方大父所言,
大漢的貨走出那麼遠,安息就像地頭蛇,他們能將貨攏起再賣,給大漢省了不少功夫。
安息就像是大漢的二級代理,益處肯定比害處多,
但,前提是安息彆再作死了,
不然,當害大於利時,大漢就會采取行動,之所以容忍,是因在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上,劉據心中以中亞商人代替安息之心更甚,
張騫與陛下書信,一般措辭都極謹慎,並且儘量客觀,不然,稍有差錯,肯定會影響劉據的判斷,這一來一回,更是走樣,而此番書信,言及安息的時候,用詞狠厲,最起碼,從張騫的判斷來看,安息要難以控製住了。
邊通向前望了丞相背影一眼,霍光如老僧坐定,紋絲不動,丞相長史的意思,自然是丞相的意思,
至於丞相的意思,是誰的意思,視各位丞相不同,可就不好說了。
劉據緩緩開口,
“與大秦是和是談,還不清楚,若談崩了,海貿再停,張將軍所言增多貨物一事,就不必再說了,可,若有再開商貿之時,蒲桃錦確實可以收一收了。”
群臣都嗅出了味道,
什麼最值錢?
信息!
尤其是第一手的信息!
能坐在朝堂中,第一時間聽到陛下這句話,就價值千金,而在場的群臣,也都贏在了起跑線上,
蒲桃錦的熱度要過去了!
想到彆人還在大織蒲桃錦,而在場的官員們,可以以平價將手中積壓的蒲桃錦售賣出去,回籠資金,再等到下一個風口,彆人還沒動,他們卻已經飛出兩丈遠了,
劉據說這些,是有意為之,照顧官員,算是一個隱形福利,
在下聽著的霍去病,忽然想到一事,
那剛從冷宮中放出來的舒嬛,真是蠢得可怕,還想借由將蒲桃錦織法上獻給陛下來博得寵愛,殊不知,風向就是據哥兒口中呼出的氣,據哥兒說蒲桃錦值錢,它就值錢,說不值錢,那就不值錢,
舒嬛連“擒賊先擒王”的道理都不明白,本末倒置。
“陛下,微臣也以為如此。”
大司農金日磾跽坐道,“蒲桃錦是大秦人喜歡的,他們願高價買,大漢就多弄了些,一船能運的貨有數,自有更好更高價的綢緞,隻靠蒲桃錦,少掙了太多錢。”
群臣紛紛稱是,
均是向陛下方向投去崇拜的視線,
到底是陛下!
想得太對了!
一船能拉得貨物有限,自然可著更暴利的商品往上扔!
感受到從下投來的目光,劉據暗道,
“我可不是此意。
羅馬是買方,不能他們想要什麼,我們就賣什麼,滿足客戶需求隻是商貿的第一階段,若停在這太久,反而容易被買方牽著鼻子走。
比滿足需求更厲害的是,創造需求。
不是說,你想要什麼我就賣你什麼,而是我賣什麼你就想要什麼。”
“愛卿說得不錯,等與大秦的事有著落,可再做議論。”
“是,陛下。”
金日磾心中早有幾個好方案,比如說,比蒲桃錦更暴利的商品,在海外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商品,
瓷器。
因完全沒辦法長途運輸,瓷器之於外國人,隻聽過,沒見過。
若能有在長途運輸中保存瓷器的辦法,那真是掙飛了!
又是幾番議論,群臣恨不得人人發言,參與其中,而唯獨少府劉屈氂不發一言,等到眾人熱情最高漲時,
少府劉屈氂開口道,
“陛下!臣請將海貿商稅歸於少府!”
冷冰冰一瓢涼水,
瞬間,將熱情澆滅,隻剩下了幾縷煙。